我之所以想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在淮南也找到味道甜美的枳,在淮北也找到了不好吃的橘,可见,它们生长在什么地方不是变异的关键。橘生淮南是橘子,生在淮北依旧是橘子。期间水土虽然变化,但物种大体不变——枳也一样。”
正在狂笑的晋国卿大夫愣了一下,笑声嘎然而止。
那时代中国还没有植物学的概念,而赵武是列国当中最早推行新物种的人,晏婴这一路行来,已经看到赵氏对新物种的应用,他知道赵武这句话的分量,也不想与这样一位对植物有研究的人争论。所以他面色不变地回答:“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这个道理我知道,楚国人不知道。”
赵武看了晏婴一眼。
也不知道晏婴说这个话是真是假,但赵武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说:“我明白了,你当时明知道水土差异并不能使物种变化,但你又欺负楚国人不懂,拿这个水土差异来说事……你那是狡辩了。”
赵武提到物种,晏婴马上顺势说:“我一路行来,发觉元帅对物种深有研究,元帅可有这方面的著述,也让我晏婴拜读一下。”
晏婴其实是变相向赵武讨要新物种,但没想到赵武听了对方的话,反而一副深省的样子,回答:“哦,我也许真该写一本类似的书……当然应该写一本,即使事务再繁杂,我也应该抽出这个时间,给后人留下一本粗略的《植物志》……”
晏婴顺势回答:“等元帅写好了,晏婴愿意首先拜读。”
此时,众人已走到了中军大帐门口,赵武手一引,结束刚才的话题:“晏卿,请入内,这是欢迎齐军的宴会,你是猪脚!”
齐国的军队抵达了,意味着鲁国的军队也不远了。
齐鲁是世仇,鲁国一向弱小,一向饱受齐国的欺负,现在还没有适应国土面积比齐国还大的事实,要等齐国军队通过他们国境,他们才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跟在齐国军队不远处,一路尾随南下——其实,他们不知道,现在害怕出事的反而是齐国人。但鲁国人还没有大国觉悟,没有意识到这点。
晏婴参加了赵武的欢迎宴会,宴会上一时喝多了,第二天睡了个懒觉,准备好好地恢复旅途的疲劳,没想到,他还没有打算起床,手下已经过来汇报:“鲁军已抵达,是执政叔孙豹亲自带队。”
叔孙豹是鲁国的执政,晏婴只不过是齐国的司徒。
手下这么一说,晏婴才意识到他们的疏忽——相比于鲁国由执政亲自领军,齐国只派一名司徒带领一百五十乘兵车参战,未免显得太不正式。晋国人一向小心眼,前不久还千方百计找齐国人的茬子。连跳个舞蹈不符合音乐,都成了晋国人出兵的理由……想到这里,晏婴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催促手下人打水来供他梳洗,等他匆匆赶到军营打探情况。
晏婴抵达赵武大帐时,后者正在跟叔孙豹交流。
鲁国的外交负责人就是赵武,相比接待晏婴,赵武接待叔孙豹的规格更高了。他亲切地拉着叔孙豹的手,两人并排坐在首席的位子上,在歌舞声中,只听赵武询问叔孙豹:“我听说鲁国有一个传说,传说有个鲁国人擅长编草鞋,而他妻子擅长织白绢。他想迁到越国去。友人对他说:‘你到越国去,一定会贫穷的。’”
叔孙豹回答:“没错,当时这位鲁人惊讶的问:‘为什么?’友人回答:‘草鞋,是用来穿着走路的,但越国人习惯于赤足走路;白绢,是用来做帽子的,但越国人习惯于披头散发。凭着你和你妻子的长处,到越国这种无法施展,用不到你特长的地方去,要使自己不贫穷,难道可能吗?’”
稍停,叔孙豹解释说:“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一个人要发挥其专长,就必须适合社会环境需要。如果脱离社会环境的需要,其专长也就失去了价值。因此,我们要根据社会得需要,决定自己的行动,更好去发挥自己的专长。”
旁听的众人频频点头赞赏,但晏婴分明看到赵武嘴角的冷笑。只听赵武在首席的位子上,笑吟吟地说:“其实,我也听过一个类似的寓言,说是一名商人打算到一个荒岛上做生意,他是卖鞋子的,但那个荒岛上的人都喜欢赤脚——这个寓言,和你刚才说的鲁人的寓言何其相似?”
叔孙豹惊讶地说:“那么,后来的结局也一样吗?”
赵武回答:“不一样……当有人告诉他,他不应该去一个不习惯穿鞋子的国度,去卖鞋子的时候,这个商人回答:‘太好了,一个国家的人都不穿鞋子,我面对的市场太大了,这个国家,只要十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买我的鞋子,我就发财了!’”
赵武稍作停留,留给大家细细品味这两个故事的差距,而后他瞥了一眼晏婴,语重心长,别有意味地提醒:“这两个故事的差异告诉我们:前一个故事提醒人们要正视现实,承认现实,顺应现实,这就是‘犬儒主义’,或者叫‘缩头乌龟’策略。
而后一个故事则告诉人们,要以乐观的心态看待现实,如果现实不合你的心意,那就应该积极去改变它,只要你的努力使‘一个人’改变了,这个世界也因你而改变。”
众人还在回味赵武的话,赵武又看了一眼晏婴,干脆利索地捅穿了窗户纸:“鲁国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犬儒主义’盛行,我听说鲁人人人都对现实不满,却人人都不愿意做出一汤勺的努力,去改变点什么……”
稍停,赵武寓言式地警告:“前一个寓言说要‘正视现实,承认现实,顺应现实’,但自古以来,人类都是在不断违反传统、不断创新中中走向前进的,所有的这些‘反现实行为’都叫做‘进化’。文明如此,科技如此,国家也是这样。而唯有衰败国家衰败民族,才无一例外要求遵重,不要做出任何改变——鲁国再这样下去,就要亡国了。
而我晋国的强大,恰恰是因为我们的努力抗争。想当年晋国四面皆敌,现如今我们打败了周围所有的敌人——如果不是晋国先民努力去改变周围的敌视态度的话,我们怎会让整个世界匍匐在我们脚下?!
改变是进化,进化就是收益,所有的改变能获得收益的,区别就在于手快手慢。早期的鸟儿有虫吃,首先‘进化’的人必将受益无穷,首先‘进化’的国家,也是如此啊!”
叔孙豹对此沉默不语。
其实,鲁国不缺乏改变的勇气,在原本的历史中,鲁国是第一个实行租庸制的国家,但鲁国是个非常守旧的国家——这句话用现代的话表示,就是:鲁国的既得利益集团坚持他们侵占绝大多数人利益的“传统”,不肯把租庸制带来的“发展红利”分享给百姓,所以租庸制虽然焕发了鲁国的农业生产力,但最后发展的红利被贵族集团“传统”侵占,以至于百姓依然困苦不堪。
最终,鲁国的改变导致“国富民不强”,富裕的只是贵族,而贵族集团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哪怕在对外战争中频频采用“承认现实”的犬儒观念,步步退让,也在所不惜……最终,鲁国确实灭亡与它的世仇齐国手中。
积重难返——叔孙豹沉默不语是因为:鲁国明知道那些弊病,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就如同蔡国的贤人声子能看穿楚国的弊病,并向楚国令尹子木如数家珍的一一指出一样,但声子却无力改变蔡国灭亡的命运,只能在国灭之后出逃楚国。
身在局中,自身也是各种各样的潜规则的一部分,明明能看出国之弊病,但限于国情、限于庞大的利益集团的牵扯,他们只能“犬儒”到底,即使因此国破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