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总是太心急
赵武院中的水榭地势开阔,它是在人工湖中心竖立的一座石屋,为了防火,水榭都用石材建筑。赵武站在水榭上四处眺望,远处,师偃正在吩咐家族武士首领武鲋,他指着水榭上赵武的身影说着什么,相隔很远,听不到师偃再说什么。但武鲋听到师偃的吩咐,立刻命令武士们散布在水榭周围,隐隐的把水榭围了起来。
武鲋这里布置妥当,师偃整理了一下衣冠,向水榭上走来,赵武满脸笑意,手里握着连翘的宝剑,神态轻松的看着师偃走近。师偃走上水榭,规规矩矩的向赵武大礼参见,赵武坦然的接受可对方的礼敬,等对方行礼完毕,他语气轻飘飘地说:“你终于忍不住了,我一直猜测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没想到是今天。”
师偃表情严肃,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回答:“主上为什么想不到是今天?”
赵武反问:“你说呢?”
师偃直起身来,坦然的回答:“当初,程婴去世前,把事情都向我交代了,她让我留在赵氏,以便能制约主上。这么多年来我眼看着主上一步步使赵氏走向壮大发展,我很欣慰。如今师偃也老了,已经申请退休了,我也老了,在我老之前,我必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赵武微笑着反问:“听你的口气,似乎师偃不是一个知情者?”
赵武说的含糊,但对话双方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师偃今天的态度特别恭敬,不行礼不说话,他行了个礼回答:“这样的大事,我怎能四处宣扬呢?主上放心,程婴去世前只把秘密告诉了我一个人,这十多年来,我独自坚守着这个秘密,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说。”
赵武笑了,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今天?”
师偃拱手回答:“我老了,等不下去了,最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一旦错过,再等机会出现需要很久,不知道我这个老朽能否等到那个机会出现。”
赵武上下打量着师偃那衰老的身躯,慢慢的说:“你不该来,这十多年来,我每天锻炼不停,如果说你们从小开始学习杀戮技巧,我现在也学了十多年,而且体力精力都处在人生顶峰。
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当中显示过自己的武艺,但我相信,一两百个人还堵不住我。我想不到,你这么大胆,敢凑近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轻易俘获你吗?”
师偃瞪大眼睛,质疑:“主上想擒获我,为什么?”
赵武反问:“你难道不是来杀我的——如今赵氏越来越壮大,我儿子十多岁了,已经可以被你们扶持起来,难道你不是因为这点,因为觉得我对你们已经没有用了,所以特地来杀我的吗?”
师偃愣了一下,回答:“我是来报告栾黡之死的。”
“别逗了,赵氏家族武装一直由你管理,平常我指挥不动武鲋,如今武鲋一进园子就包围了左右,敢散了园子里的闲人,难道不是针对我吗?栾黡死活,关我屁事,难道……那件事是你们干的?”
师偃轻轻点点头:“我已经老了,即将去地下见赵庄主(赵武父亲赵朔谥号为庄),如果赵庄主问起我来,说:‘程婴抚育了我赵氏遗孤,有功于我赵氏,偃,你有什么功劳?’对此,老臣无话可说,唯有嚎啕大哭。
当初围攻我赵氏的是元帅栾书与三郤,三郤覆灭不是我师偃的功劳。养育赵氏遗孤也不是我师偃的功劳,它属于程婴与公孙杵臼。我师偃白活这么大把年纪,眼看就要去见赵庄主了,我对赵氏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向赵庄主汇报——唯有栾氏。”
赵武想了想,缓缓的问:“难怪栾黡之病,我听起来那么熟悉,仿佛是赵庄姬死前的情景再现……这么说,赵庄姬的事情,也是你们做的?”
师偃点头,赵武又问:“你刚才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机会就无法预料机会何时出现,指的就是范氏跟栾氏之间的对立吗,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师偃拱手,平静的回答:“范匄之女栾祁盈与管家私通,栾黡已经逐渐有所发觉。我赵氏以前是周穆王的近臣,下宫之乱后,赵氏没有别的期望,只能指望用毒来报复,所以我们抢救出来的典籍唯有几本毒经。
栾祁盈平凡与夫人接触,她隐约知道赵氏那点隐秘,既然她想要,我们就给她,下臣迂回接近了栾祁盈,那副毒药由下臣亲手调配,栾黡绝无幸免。这样,下臣见到赵庄主,就可以回答庄主:‘下臣为赵氏报了仇,栾书的儿子由下臣亲手下药毒杀,下臣无愧于赵氏家臣。’”
师偃说这话的时候两眼赤红,神情亢奋。赵武有点毛骨悚然——他是怎么做到的?赵庄主赵朔是怎么做到的?他如何把自己的家臣教育的对赵氏如此痴狂——那场大乱中,赵氏家臣死守赵城,抗拒国君的军令,举城玉碎。逃出去的几名家臣,公孙杵臼为了掩护赵氏孤儿,宁肯丧失生命;程婴把自己的孩子拿出来顶替,忍辱负重,抚养赵氏孤儿;师偃师修等人尽心尽力辅佐赵武,师偃临死还不肯甘心,非要拖栾黡一起去地狱……
什么样的力量,让赵氏家臣如此死忠?
与赵氏家臣的执着相比,他们是如何投毒暗害了栾黡,已经是不起眼的小事了。
此时此刻,确实是毒杀栾黡的最好时机,栾黡这家伙正在跟范氏闹别扭,国君又对栾黡很不满,如果错过这机会,等栾黡清理了家门,再想找机会下手,除非明打明抢,发动战争。
现在栾黡要死了,丝毫怪罪不到赵氏,只能怪他那位红杏出墙的老婆。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一声耍弄阴谋,倒在他手上的家族是两位数,而且他还杀了一位国君,但恐怕栾书至死也想不到,他的儿子会倒在别人的阴谋之下,死于卑鄙的毒杀,这确实是对栾书最好的报复。
“原来如此——”赵武感慨。
他千言万语涌到心头,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师偃诧异的望了赵武半天,这才回过神来,他长长得噢了一声,回答:“主上以为我今日是来杀你的?主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赵氏幸运,能够拥有主上这样的人才,如今主上眼看就要进入执政阶层了,在这时候,赵氏失去主上,今后多少年,我们才能再出一位执政呢?”
既然摊开了,赵武也不客气:“这么多年来,赵成的教育问题我一直插不上手,家族武士的培养我无法过问。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是我,看到统领家族武士的武鲋带着一群陌生人围上来,你会怎么想?”
师偃咧嘴一笑,也没有太客气:“这么多年来,主上下山时带的那两个野人——武清武连一直游离于家族之外,培养自己的私兵武装,我赵氏也从未过问。”
赵武笑眯眯的回答:“这个地方是水榭,我一直以养由基为假想敌,练就了一身躲避弓箭的本领。在这处水榭上,如果你们的弓箭无法威胁到我,只能一个个攻上来。你们一开始进攻我就发信号,武清武连会马上赶到。我自信,论单独打斗,你们十七八个一起上,我不过是挥舞十七八次剑而已。”
师偃反唇相讥:“我主管调动家族护卫,如果我真想动手,一定会首先攻击在你左右待命的武清武连,或者以家族的名义调遣他们离开。”
赵武微笑:“你可以试一试。”
师偃回答:“我无须试验——我这次来,是因为主上一旦获知栾黡的情况,马上会想到赵庄姬之死,我必须对主上有个交代。”
赵武问:“赵庄姬之死,恐怕不止你参与了。”
师偃昂起脖子,回答:“赵庄姬死了,栾黡死了,在我师偃有生之年,我眼看着赵氏的仇人一个个倒下了,我还有什么遗憾,我会在地下看着主上带领赵氏一步步走向强盛,我不曾辜负庄主对我的期望,死而无憾。”
赵武轻轻问了一句:“你决定了?”
师偃郑重点头:“臣下一走,主上的身份就是永远的秘密——活在这世上,日日带着沉重的责任,这种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如今终于卸下了这负担,感觉心情从没有如此美好……”
赵武追问一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师偃回答:“没有不放心的了,我本来还有一个疑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培养出主上这样的人才?吴国做不到,楚国秦国做不到,西戎小国也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在我既然要去见赵庄主,这个疑问也无所谓了。人可以欺瞒人,但永远欺瞒不了上天与鬼神,赵庄主必然知道主上的秘密,没准还是赵庄主把主上引来,特意昌盛我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