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高亢的鼓声响过,晋军盾墙突然撤开,露出了排成密集队形的弩兵,这些弩兵发出一声大喊,紧接着,喊声有节奏的一声接一声,每喊一声,就有一彻士兵将手中弩箭射出。
地面上是一浪接一浪的喊声,天空中是一波接一波嗖嗖飞舞的弩箭。双方对射的热火朝天。
“该我们了”,孟献子挥下一了战戈,顿时,鲁军兵车从晋军露出的缝隙中迅猛冲出,他们颠簸的碾过地面上横成的尸体,快速的扑向城门。
成功了,在晋军弩箭的压制下,偪阳人根本没有对鲁军做出反击,鲁军冲至城下……稍停,偪阳城门被鲁军攻破。
赤犴神色激动,他顾不得继续指挥,立刻催促左右,驾兵车冲入偪阳。
如果说城外是晋军的世界,依旧阳光明媚的话,偪阳城内就是地狱。
赤犴冲进城才发现,偪阳人压根没有专心对付城外的部队,他们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对付入城的士兵——因为偪阳城是有瓮城的。
攻入偪阳城的鲁国军队被拥挤在瓮城狭小的区域内,承受着头顶如雨点般落下的石块、废水、箭矢,惨叫声响成一片。猛士狄虒弥慌忙之中,将一个巨大的车轮卸下,蒙上甲胄,形成一面超大号的盾牌,左手执“盾”,右手操戟,还在坚持指挥一队士卒,继续与城墙上的敌人对射。
正在此时,城门口传来一阵吱扭扭的响声,一道闸门缓缓下降,偪阳人放下城门口的千金闸了。赤犴举着手里的大盾牌冲到鲁国猛士狄虒弥身边,一手指着城门口提醒,同时大呼:“撤退,撤退,再不撤,我们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
梁纥也冲了过来,大声喊:“事情已经无可挽救了(事不可为夷),赶紧撤吧。”
鲁国猛士狄虒弥手下,是鲁军唯一成建制的部队,此时,鲁国人其他的部队都已经打散了,狄虒弥正挥舞着车轮做的盾牌,指挥部下抵挡,他扫了一眼左右,马上答应:“千斤闸——梁纥,你照看千斤闸,我来断后。”
赤犴刚想争夺断后的位置,不巧,一杆箭从城上射下,正中赤犴胸口。
赤犴翻身倒地。
梁纥顾不得在谦逊了,他一手拖着赤犴,一手挥舞着赤犴的大盾,往城门口突进。
千斤闸已经降下了一半,情急之中,梁纥(孔圣人他爹)用手中的盾牌支住了千斤闸,但头顶上的闸门实在过于沉重,盾牌发出变形的吱吱声,梁纥急了,他用脚一拨拉,先将赤犴踢出了千斤闸外,而后两手一拖,奋力举起了千斤闸。
他居然举起了千斤闸。
孔夫子他爹托起了千斤闸,让晋国、鲁国残军逃出了城外……
一个月后,远在魏地视察魏地防御情况的赵武接到了情报,他感到这段记述非常眼熟。
这不是许多小说中的情节吗?怎么鲁国人把这段攻城战记录到了真实的历史当中,记录到《春秋》当中。
要知道,作为历史记录,《春秋》是中国历史上最严谨的。这样严谨的史书,居然记录了一段类似小说般的情景。
赵武想了想,暗自赞叹:也许,后来的小说都是山寨了这段对孔圣人他爹的描述。其实我知道,历史上,真正托起千斤闸的仅此一人,再无其他。当然,也唯有在春秋,人还能托起千斤闸,因为这时的千斤闸做工简单,实际上没一千斤重。
稍稍平静下心来,赵武又暗自琢磨:这段历史记载至少还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春秋时代,南方小国已经有了瓮城结构,而且城门口有了千斤闸。另外,这位猛士狄虒弥也有意思,他居然拆下了车轮当盾牌。
幸好这时代,车轮与车轴不是连体的,否则的话,那就笑话了。
稍停,赵武又把目光转向后续文字:鲁国人如此记述说,孟献子当时在城外,他看到梁纥(孔圣人他爹)手里托起千斤闸,感慨说:“《诗》里所谓‘有力如虎’,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场攻城战结束后,不甘心的鲁国人又发动了数次攻城,偪阳人相当自信,再次戏弄对手,他们居然将一条布从城上垂下,并在城上大喊:“爬上来啊!”
偪阳人喊叫的时候,孟氏的家臣秦堇父正好运送辇重(贵族乘坐的重型兵车)到达偪阳,听到偪阳人的喊叫,他挽起袖子攀布而上——以后的情景类似一出惊喜剧:
第一次,秦堇父眼看快爬到垛口,偪阳人突然将布割断,秦堇父重重摔下城根,昏厥过去。偪阳人在城上得意洋洋,又把布垂了下来。
第二次,秦堇父苏醒后再次攀爬。眼看快爬到城墙口了,偪阳人在城头上松开了布,秦堇父拉着几尺长的布,从城头上飘飘荡荡再次摔下。
如此重复了三次,守军也被这样屡败屡战、坚持不懈的勇气感动了。偪阳城头,布匹也不再悬下。一名偪阳将领趴在城头对城下的秦堇父喊话,话说得很诚恳:“求你了,您的勇气使我们敬佩,我们服了,您不要再爬了。”
秦堇父爬了三次墙、摔了三次、缴获了三匹布——事后,他把缴获的布缠绕在身上,满军营游荡,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功劳,逢人就说:“瞧见了吗,这是我勇气的象征,偪阳人都害怕了我的勇气。你们谁胆子小,我这儿勇气多的都快溢出来了,可以卖给他点勇气(余勇可贾)。”
赵武叹了口气:“明明这世界有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他们还缺少攀爬手段,非要让守军放下布来才能爬墙——梯子呐,我明明发明了梯子啊。”
赵武认为他改变了什么,其实他并没有改变历史的大方向。
伴随着封建意识而成的领土、领域等概念,在春秋时代深入人心。赵氏发明的东西属于赵氏,这属于领权概念。对赵氏深怀恶意的家族可能会偷窃这一技术,但越是跟赵氏关系好的家族,越是谨守本分,不敢轻易触及原属赵氏的东西——在真实的历史上,赵韩魏好的同穿一条裤子,但最终,韩氏把自己弩箭技术、赵氏把自己的骑兵技术、魏氏把自己的甲士技术,各自带到了战国时代。
在长久以来的合作中,三家不是没机会窥伺对方的技术长项,但他们各自谨守自己的领域,绝不敢越界——即使在双方交恶的时候,亦是如此。
这就是封建意识。
赵武发出感慨的时候,偪阳城下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月,眼下进入了五月初。眼看大雨季节即将来临,早来一力请战的荀偃、士匄灰溜溜来找荀罃请求退兵,恳求说:“雨季就要到了,再拖下去我军恐怕难以安全退兵……嗯……那个,请您下令班师。”
荀罂怒不可遏,顺手操起几案摔过去,几案从二人中间飞过。他随即厉声呵斥:“你们不是说要拿下偪阳、封给向戌吗?那就把这两件事情办好,再来跟我说话——我原本不打算来,是你们坚持要打,我为了班子团结才答应你们。
现在已经劳动了国君,麻烦了诸侯,吴国国君也等待你们的成功足足等了一个月了,老夫被你们牵连到个地方,你们不能建功,又想来害我,到时候你们肯定又要说:是我荀罃下令撤兵的,不然的话城就攻下来了。我已经老了,还能再次担当这样的罪过吗(指自己年轻时曾经被楚国俘虏,所以说再次负罪)?!
我再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你们取不下偪阳,我先取下你们的人头!”
从来温文尔雅说话的元帅荀罂暴跳如雷,老实人难得发脾气,但一旦发脾气,挺吓人……荀偃、士匄二人摸了摸脖子,惭然退下。
出了元帅大帐,一向聪明的范匄突然恢复了聪明,他眼前一亮,喊道:“梯子——我想到了,赵武大婚的时候我去祝贺,曾在赵城看到过两件古怪的工具,一种被赵武称为梯子,另一种被称为脚手架,这两样都是可以攀爬登高的东西,我怎么以前没想到呢。”
荀偃也慢慢想起来了:“没错啊,我在赵城看到过那东西,听说果农还拿一种叫‘人字梯’的东西登高采摘果实——既然‘人字梯’上能摘果子,也就能射箭。”
“没错啊”,范匄懊恼的跺脚:“我常听人说,赵武子破城轻松自在,从没想到仔细打听他是轻易破城的……然而,现在还不算晚,魏绛不是在国君身边吗?我们去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