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太太见林靖面庞稍弱,行止却是落落大方,端的是大家气派,不禁对越氏道,“靖哥儿这模样品格,原封是跟你婆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到故去之人,二老太太叹道,“我那大嫂子在天之灵,看到靖哥儿有造化、翊哥儿有出息,也就能放心了。”
越氏陪着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二老太太道,“侄儿媳妇,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呢。”
越氏笑,“二婶有事,吩咐就是,什么求不求的,倒是折煞我了。”
二老太太叹道,“你二叔就是那么个性子,如今做爷爷的人了,也难改。指望不上他,只得指望着你兄弟侄儿们了。”说着,二老太太看向林靖,道,“我听说翊哥儿给靖哥儿请了先生教导靖哥儿念书,你大侄儿今年七岁,倒跟靖哥儿同年,我想着,在家总与二太爷胡闹,不如叫你大侄儿过来,伴着他靖四叔念书。也跟着靖哥儿学些规矩本事,有个伴儿呢。”
“若非为了儿孙,我也张不开这个嘴。侄儿媳妇若觉着行,我就叫你大侄儿过来;若是有不便之处,侄儿媳妇直说,也不算什么。”二老太太笑眯眯的问,“你说呢,侄儿媳妇?”
事关林靖,越氏可不敢做林靖的主,一笑便将事递到林靖手里,道,“念书的事,我真不大懂。二婶也知道,府里原就有先生,是教二弟三弟念书的。因二弟三弟年长,进度不同,故此,老爷另给四叔请了先生。”
林靖笑道,“我一人正觉寂寞,二婶叫大侄儿过来便是。只是我身体不大好,每日功课松散,怕耽搁大侄儿呢。”
二老太太笑道,“诶,又不是叫他念书考状元,只学些个人情世理,知道些微言大义,我便知足了。既这样,明天我便叫腾哥儿过来了?”已迫不及待的把事敲定。
越氏与林靖自然满嘴应下,二老太太又对林靖道,“靖哥儿,腾哥儿年岁虽与你相近,到底是你侄儿,若有不是之处,你只管教训,便是打个半死,我只有感念你好儿的。”
林靖笑,“有二婶的教导,腾哥儿定是个懂事的。”
二老太太又满嘴的将林靖赞了一番,过一时,林靖倦意袭来,便告声罪,回自己院里休息了。越氏派丫环婆子送他回松林院,又吩咐福儿道,“去跟四叔院里的小厨房说一声,四叔刚回来,天入三伏,虽有些闷热,也不要做凉的东西给四叔吃,他脾胃经不起。”
福儿行一礼,忙又去了。
待一时,福儿却是捧着东西回来的,笑禀道,“四老爷说是太后娘娘赏的,皆是些吃食玩物,原想着给二老太太送去,孝敬二老太太二太爷的。今天赶的巧,二老太太来了,四老爷差奴婢捧了来,给二老太太过目。”
二老太太原就是个精明厉害的人,她自知先时自家不地道,夺爵未成,难免跟林翊夫妻生分,致使两家生出嫌隙来。二老太太正在想法子补救,荣菘淮又挑拨二太爷,二老太太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在荣家门前一通撒泼,彻底跟荣家翻脸,叫荣菘淮知晓厉害,日后也不敢再去暗中算计她家里那夯货,还在林翊夫妻前卖了好儿。
如今,林靖自宫里回府,二老太太知他受林太后喜爱,且冷眼旁观这些时日,林翊夫妻又实在拿着林靖不同,林翊专为林靖延请名师教导。二老太太何等精明,思量自家长孙倒与林靖相仿,索性腆着老脸、仗着辈份来越氏这里求个情面,倒把长孙塞进公府来与林靖一道念书。
都是姓林的,何况林二太爷到底是林翊林靖嫡亲的叔叔,哪怕林二太爷不着调多年……血亲之间,实在打断骨头连着筋。二老太太这话说出口,越氏与林靖都不好回绝。
不过,林靖也非等闲孩童,他的确想见识见识二老太太这等奇人,却不愿平白叫二老太太算计了。略说几句便告罪回去休息,便是叫二老太太知晓,她这长辈架子能在越氏面前摆,在他跟前,少来这套!之后又令人送些太后赏的吃食玩物给二老太太,无非是下马威后给二老太太个甜枣,顺便告诉二老太太一声,宫里太后便是他的靠山。
二老太太见福儿身后几个丫头,手里捧着不少盒子匣子、还有几匹宫缎,二老太太又赞林靖孝顺懂事。却是暗下思量,林靖有这样的心思手段,小小年纪,竟比大人还要厉害。回家定要多教长孙规矩,免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林靖。
时至傍晚,二老太太并未在公府用膳,便带着林靖送的东西,坐上马车,由丫头婆子服侍着回了自家。
晚间,因林翊刚得了差事,衙门忙碌,打发人说不回家吃,越氏索性去松林院一并用餐,于旁看着林靖些,免得他小小孩童,不认真吃饭。
林靖本是个爱打听事儿的,道,“二老太太可真是个厉害人。”
因林靖聪明伶俐,没少帮越氏的忙,便是林翊这么快袭爵,说句公道话,林靖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功劳。谁不喜欢灵慧懂事的人,越氏待林靖十分亲近,更兼越氏成亲数年无子,心里着急焦切不说,林靖生的眉目漂亮,越氏便把一腔母爱都放到了林靖身上,待他不似小叔子,反倒如同自己儿子一般。
听林靖这样说,越氏笑,“咱们私下说说倒罢了。二太爷那样的脾气,若非二老太太厉害,家里如何过的日子。”当年公府分家,长房得了爵位,但,二太爷毕竟是林老公爷嫡亲的弟弟,林老公爷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知他无甚本领,只给他捐个官,面儿上瞧着好看罢了。余者财物,二太爷得的最多。更兼二老太太能当家做主,打理产业,故此,二太爷这一房日子过的颇为滋润。
越氏又与林靖说了许多二老太太当年的事,林靖听的津津有味,最后道,“老太爷给二太爷娶来二老太太当家做主,二太爷虽于脸面上吃些亏,却是得了一辈子大实惠。”
越氏深以为然。
天底下就有些女人,智慧不缺,心性不错,但,似乎生来便欠缺一些运道。
越氏与林靖正感叹二老太太运道不济,嫁给二太爷这样的人。却不知,二老太太嫁入公侯府第,自己能干,能管住二太爷。且林家乃明理之家,体贴二老太太不易,分家分产,均未委屈到他们这一房。即便林翊越氏夫妻,对二太爷平平,但,对二老太太,也做足了晚辈的本分。
世间女人,如二老太太这样的女人,真算不得命运不济。
如司徒三,在听得自家姐姐竟要自卖己身时,惊的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说来,不幸的家庭总有各自的不幸。
如司徒三,他生父早逝,姐弟二人一并跟着母亲张氏改嫁到了继父家。好在都是一个村里,生父继父皆姓司徒,倒省的改姓了。继父司徒青,鳏夫一个,膝下两个儿子:司徒大司徒二。
张氏守寡后带着儿女,生活颇是艰难。司徒青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老实本分的如同榆木疙瘩,家里没个女人,也不像个过日子的营生。
寡妇鳏夫,说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不过为了生活,两家凑作一家。成亲后,张氏又给司徒青产下一子,就是司徒四。
原本日子已渐渐好转,还给司徒大、司徒二娶了媳妇,张氏却忽然一病不起。司徒青老实,却也有良心,为了给张氏看病抓药,家里但凡值钱都典当了去,张氏的身子仍是不见好转。
司徒三司徒四年纪尚小,除了担心着急,也没什么办法。
倒是司徒大一日与司徒青说,“村东头儿白财主想着纳妾生子,爹也知道,一次青龙观的老道下山,见着大妹说大妹命格贵重,以后是有大福气的。白财主是瞧上大妹了,白财主说了,大妹过去,给咱家十两,有了银子,就能给娘看病抓药了。”想到那十两银子,司徒大感叹,“要不连老道都说大妹有福气呢,果然有福气,嫁到白家,可不是吃香喝辣么。待得日后大妹生了儿子,白财主的家业不还不都是外甥的!”
司徒三一听这话就急了,怒道,“白财主比爹还大十岁不止,还是做妾!大哥安的什么心!”
司徒大冷眼瞪向司徒三,“这不是想着给你娘看病么?家里哪里还有半纹钱!且白财主说了,只要大妹妹生下一儿半女,就升大妹做姨娘,咱们就是正经亲戚了!”
司徒三气的两眼通红,恨不能一拳打爆司徒大的头。司徒大成亲早,手里有些私房,只是司徒大并非张氏亲子,又是个抠门儿的性子,哪里舍得拿出钱给继母瞧病,却又将主意打到继妹司徒小花身上。
司徒三随母亲嫁过来时年纪还小,没少受司徒大、司徒二的欺负,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司徒三很有几分聪明,竟与村西头儿的老猎手燕伯学了几分拳脚,真把司徒三惹毛,他一个揍司徒大、司徒二两个。故此,司徒大还有些怕这个弟弟,见司徒三眼里蹿火,司徒大嘀咕一句“不识好人心”,别开眼,不说话了。
司徒三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他琢磨着去跟着燕伯山上打猎去,若运道好弄些东西搁镇上卖了,也值几个钱。却不知司徒大并未死心,反是叫老婆李氏几番在司徒小花面前说起白财主纳妾之事,说起白财主家的富贵,李氏直羡慕的两眼放光。
先时,司徒小花死咬着不松口,后来,家里当无可当,卖无可卖,眼瞅着都揭不开锅。张氏病在床间,却又不死,司徒三随着燕伯几番上山,不过猎些兔子野鸡,到底也值不了几个钱。一咬牙,司徒三提出把生父留下的几亩水田卖了。司徒小花忽然找了镇上牙婆崔婆子,自己卖了二十两银子,将银钱交给司徒三道,“老大老二没安好心,是想在我身上发财呢,我岂能如他们的愿!地不能卖,卖了地,以后吃啥喝啥?你将银子收好,给娘看病。不要给青叔,他太老实,早晚叫老大老二骗没了。”
司徒三一时懵了。
家里穷,他是知道的。
其实,家里一直穷。
整个司徒村,就是个穷村。
就是村东头儿的白财主,不过是家里有三十亩上等水田,被人恭维着称一声“财主”罢了。
但,即便这样的穷家,司徒三也从未想过要卖了姐姐得银子。
司徒觉着,这银子烫的他心口微微发疼。
司徒小花说的明白,“与其被卖,不如自己卖。一样的要换银子,与其给人做妾做姨娘做小老婆,倒不如去做奴才。”
司徒小花一身靛蓝的粗麻衣衫,两手空空与崔婆子走了,在司徒村这样的穷村,哪怕白财主瞧中了司徒小花,也舍不得花二十两银子将人买家去的。何况,二十两银子?呸!崔婆子能摔白财主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