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徐州才算是真正的进入到了淮河水域,徐州本就不算是淮南,也没有受灾。 苏轼这般个说辞实在算不得无视民生疾苦,不过徐州乃是淮河以北地第一重镇,在李二“以人为本”的观念之中,就算是徐州没有受灾,也应该是大兴赈济之事的:“徐州虽算不得……”
“来。 来,来。 胜饮……”苏轼将盏子里的酒浆一饮而尽:“驸马与我真个是熟识的,遥想当年在那阳谷,驸马伴是展lou才情,真个是语惊四座的,今日怎这般的絮叨?往日里地豪情何在?”
苏轼哈哈大笑之中,李二却真是笑不起来的,一想到城外那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地灾民便是心如火焚。 哪里还有吃酒的心思哩!哪里还有当年诗酒论文的豪迈?
端了端那盏子便又是放下,那小小惜眉还是乖巧的举杯:“钦差大人怎不饮的哩?奴便待大人吃了这盏子的吧。 ”
惜眉勉强的将那大盏子酒浆吃下肚子,为酒意所撞,登时便闹个脸面飞红,苍白地面色添了两朵红晕,掩口不住的咳嗽。
“驸马还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我……我今日染了风寒,还是少吃酒的吧……”
苏轼哈哈大笑:“尝尝夫人烧制的彩珠牛宝,此物颇有些火性。 最是滋补男子的身体,《内经》曾有言……”
李二也顾不得听苏轼的言语,勉强食了几箸徐州有名的彩珠牛宝和地锅子鸡,却如同嚼蜡地不知其味,心头几个来回,终于问道:“苏大人为徐州父母。 徐州有是一方大郡,想来积蓄颇多,为何不开了府库以为赈济?”
苏轼看李二直是挂牵赈灾之事,也是放下盏子,叹息一声:“驸马真个以为我苏子瞻是那坐视水火之人的么?淮南天灾人祸,子瞻频临淮北,自然将灾民苦难尽收眼底,亦是心中疼的甚了,前番徐州已经输出粮米四千以为赈济,府库之中虽略有盈余。 却实在是再不能开的!”
徐州一方大郡。 世代经营直辖府库又有盈余,李二实在想不通苏轼为何将万千灾民拒于城外。 甚至不惜以刀枪相向,却不肯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为何开不得府库?个中有甚的缘由不成?”
“驸马悲悯灾民,我苏子瞻难道不是如此?莫说我徐州,便是颍州海州甚至是京师亦不为赈济,非是不赈乃是不敢也!”
“不敢?”李二还真的是头一回听说“不敢赈济灾民”地说法:“难道朝廷不许……”
李二很快否定了这个十分“荒谬”的想法,莫说大宋,纵观历史,历朝历代的农耕文明无不把土地和人口当成最为基本的国家基石,“社”者民也,“稷”者地也,此二字之重要尤在君王之上,大宋朝廷就算是混账到了极限,也不可能颁下”不许赈济“的旨意。
”两淮水患,饥民万千,前番往徐州逃荒之饥民也有不少,我亦是如驸马所想一般的开了府库设了粥棚以为赈济……”
“只不过月余的光景,灾民便是蜂拥而至,四方饥民齐齐的涌至徐州。 如今徐州城外饥民已有三十万之数,此多为淮北之流民。 便是把徐州的府库翻腾个底朝天,也不可能赈济的许多时日。 淮南受灾最为严重,若真是赈济,泗州、濠州、寿州等地灾民必然闻风而动,灾民之数便是达到百万也不为过。 ”苏轼很是郑重地对李二言道:“百万之数呐百万之数,便是把我徐州城吃下也填不饱专门许多地肚子。 到那是饥民不得食,稍微有一丝半点的火星,徐州便为齑粉……”
百万!
百万!!
百万饥民真地叫李二忍不住打个寒战,城外三十万灾民已经是铺天盖地,看得人心头震撼。 若真是开了徐州府库赈济,四方灾民闻风而动之下必然齐齐的来到徐州!若是达到了百万之数,徐州便是勒紧了裤腰带能够赈济几天?
恐怕是真的如苏轼所言的那般,就算把整个徐州填进了灾民的肚子也是喂不饱地呐!抱了活命的心思来到到徐州的百万灾民得不到赖以为生计的保命吃食,不难将固若金汤的徐州踏为齑粉!
李二不由得黯然。 苏轼为徐州太守,自然是有责任护卫徐州的周全。 只要关了城门也不怕城外的饥民进来,徐州可保万无一失。
然城外怀了希望前来地两淮百姓呢?他们又能如何?眼看着天候已是渐渐转凉……
李二真是不忍再往下想的!看苏轼与李二俱是神伤,王氏有意缓和气氛,笑道:“听闻驸马才情绝世,年纪轻轻便是名满天下,妾身虽不曾去过京师。 亦是时常地听闻驸马的好大名头。 老爷更是大赞驸马的文采,说驸马的才情宇内无双。 尤为难得之事便是征战西夏,莫大功勋却是为一女子,此情此意最为妾身所敬仰,想来驸马此般情谊,必然是有许多红颜绿鬓相伴左右的吧?”
王氏本为苏轼小姨,苏轼发妻亡去之后便“就亲”成了苏轼的夫人,也见多了苏轼和来往才子的风流勾当。 想来李二身边也少不了许多貌美才高地女子。
孤军征战西夏为的便是春娘,一念及此,李二和苏轼二人俱是不由自主的面色古怪。
苏轼本是弃了春娘的却为李二所拯救,想苏轼苏大才子文采盖世,大宋无出其右者,对待女子的态度实在是其一大疵,未免是此人一大为人弊病之所在。
李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苏夫人差矣,我李二可不曾有许多的佳人垂青……”
“我家老爷所做诗文多以慷慨豪迈的男儿气概。 高是高了,去而没有驸马这般的深情,得驸马远胜那七步成诗地曹子建,不若即兴赋诗一首,妾身也好以为范文……”
李二心中还是念的和自己有神情的那几个女子,看看身旁的惜眉。 不由念起春娘蕊蝶等人,几番生死几番深情,再想起城外万千挣扎的饥民,心头浮沉。 也不客套的随口而出:“问世间为何情,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王氏闻得,心头大震。 仔细地揣摩“问世间为何情。 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想起当年自己对苏轼的爱慕。 念起自己姐姐身死之后苏轼那“不思量,自难忘”的生死两茫茫的伤!怀,亦是极为感慨,却不知应当如何的表达出心中所想脑中所念,一时无语。
李二身旁的惜眉从苏轼日久,也能体会出这文的深情之意,奈何已经委身与人,究己一生也不会再有那从一而终、生死相许的真情,不由得娥眉紧皱,眼中浮出泪花儿……苏轼 乃是当今诗文之大家,自能够深深的体会此等诗文中所蕴含婉绝至深的情谊,想起如花解语地春娘,心头亦是隐隐一痛,本想问问春娘如何,却终于没有言出,只是微微一声叹息:“驸马此文婉绝古今,真是好文,非至情至性之人是作不出地,真个是开婉约先河,好诗文……”
“老爷,老爷,城外的灾民受白莲妖人地怂恿,又要吵闹着进城……”
“令众人严加防范,闹的凶了便用热汤驱散……”
“灾民已经开始在填护城河的,汤泼亦是不惧……”
苏轼登时色变,霍然站起身来:“快走,快去看看!”
李二随了苏轼火急火燎的出来,也不用轿,跨上马疾行。
此时天色已是渐晚,暮色昏沉倦鸟来归,正是酉时不到的光景。 干冽的风中隐隐带了朔气,卷起须发衣袍,竟然遍体生寒,真个是有了许多秋风秋意的肃杀之气!
甚是高大的徐州城墙之上站满了人手,一个个神色紧张的如临大敌一般,见苏轼到来自发的让出一条道路。
城外飞扬了腾起的沙尘,愈发的昏沉暗淡。 但见几十万的饥民如同海潮一般汹涌澎湃,望之叫人肝胆生寒!
这些个灾民抱了土石砖瓦等物,一言不发的往护城河中丢弃,便是垂垂朽迈的黄发老者,更蹒跚走路的学步小儿,亦是捡了石子丢弃在护城河中……
徐州城向以墙高池深而著称于世,然此间几十万的灾民,便是每人一捧土,只要时间足够也能把护城河填平。
耳闻护城河水“扑通扑通”的水花溅落之声响的连了,城上人等更不敢怠慢,将烧沸腾的热水倾力泼出,希望灾民能够知难而退。
沸水与沸油不同,能够烫的人肌肤却不会伤了灾民的性命,一锅接一锅的沸水都头浇灌而下,却不闻下面灾民吃痛之后的呻吟之声!
灾民便如精卫填海一般将无数的沙石土木尽数丢弃在护城河中,疯狂的寻找一切可以看到的填充物,几十万灾民万众一心,誓要进入这个能够提供吃食保的性命的金汤城池——徐州!
几十万人齐齐的动作,却不闻丝毫的嘈杂之声,只是摸摸的搬运土石,然后填充河水……
护城河已经吃架不住这般个填法,河水不住上涨,海海满满的外溢出来,只闻得无数双大脚踩踏稀烂的泥土那“扑哧扑哧”糁人的声响。
若照这么下去,最多只要用半夜的功夫,徐州的护城河将为万千的灾民填平,到时候饥民冲击城门,后果不堪设想……
苏轼站立于垛口之上:“淮南的灾民听真,我徐州坚如磐石固若金汤,尔等百攻不破。 本官命尔等速速退开,若不依号令,本官便是要放箭的了……”
五百弓箭手齐齐整整的站成一排,援弓搭箭严阵以待,闪耀点点寒光的箭簇正对准了下面的灾民。
奈何灾民脑海心灵之中只有一个念头:进城活命!根本就无视苏轼的威胁,依旧是默不做声的往来其间,继续以土石填河。
护城河水依旧是“扑通扑通”的响个不停,河水依旧是不住的溢出……
苏轼高高举起的右手却不肯落下,不肯下那放箭的命令,依旧高声的叫喊:“若再不退开,本官可是要放箭的了……”
李二晓得苏轼不过是在恐吓吓阻,却不会真的放箭。
那些灾民好似看穿了苏轼的内心,依旧是毫不理会,依旧是莫不作声的往来,依旧是默不做声的填河……
苏轼直直的视了城下如蚁群一般的灾民,眼睛渐渐的眯起,右手猛然落下:“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