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开城池这种“首义”之举,怎么说也是大智大勇出来,可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司徒千钟这种在行伍中混了半辈子的人物,年少时候的热血和抱负早就消磨的不剩下多少,什么样的大业宏图也没有兴致了,只剩下想要过几天安稳日子的淡然。
“忠诚伯是看错我了,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义士。好事做过几件,昧良心的事儿也做过几件。事到如今,什么也不想做了,也做不下去了。”老兵油子司徒千钟更象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什么样的封赏我也不要了,也受不起忠诚伯的谢意。要是大帅可怜我们这些老弟兄,还请准许我们解甲归田,这世道再怎么变也和我们无关了,我们自己也有些猫鼠的路子,想来也能在老家安顿住,一家子过几天安稳日子……”
李四还真是想树立一个典型,好为以后处置同样的事件做出一个尺度和标杆儿,甚至准备拿出一些名号,把这些“举义”的新附军打造成民族英雄。
现在看来,都要落空。
开封城中的清缴战斗还在进行,有新附军和汉军的帮忙,顺利的异乎寻常。尽管鞑子战兵同样疯狂的做着困兽之斗,可城池一破,再怎么样惨烈的巷战也没有实际意义,只是失败者的不甘和负隅顽抗而已。
为了守住开封,罗锦绣才把黄河以北纵深数百里的战兵抽调一空,开封一破,赴死军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横扫黄河以北的广大区域。只是没有想到司徒千钟这种老兵油子会在这么大好的情况下萌生退意。
“既然无意进取,我也不好勉强诸位,一会儿去领点儿金银钱财,也是我给你们的一点谢意。”
“钱财我也是攒下来一点儿,虽然不多,可也能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忠诚伯的好意我等心领就是……”
司徒千钟好像是老了十几岁,步履有些蹒跚的离去。
能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地战场上退出。还有大笔搜刮来地钱财在手。虽然失去一个大好前途。终究也算是遂了心愿。其中是甘是苦。也只有司徒千钟知道了。
在这个风起云涌地大时代。梦想着金鳞一跃地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如司徒千钟这种在风雨中想要退下来地又何尝少了呢?
“你呢?”李四回头看罗锦绣:“你有什么样地想法?”
罗锦绣是满洲汉军旗中地老人物。以前一直是执掌军权地。入关之后为河南督抚。军政大权于一身。实打实地地方大员。
在上个月还接到过多尔衮地调令。是准备赴湖北上任地。同样是督抚地职位。除了军权之外。比阿济格地权限小不了多少。因为他还同时担着“抚”川地任务。只是赴死军进展太快。实在不敢离开。终究演变成今天地局面。
“我?”官场上地东西。罗锦绣比司徒千钟要精通地多。这个时候作为“举义旗”地首脑。其实和赴死军地俘虏只有名义上地差别而已。任何所求都没有用。关键是看赴死军准备不准备用他这个人:“大帅要是看我还有用。权且用一用再看。若是……”
“好,你暂抚开封吧,这里的民情官场你最清楚,帮我们先把这个摊子收拾起来吧。”
一下子就从河南督抚变成开封巡抚,降落的着实不少。新换了主子,兵权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了,至于实权,暂时想也不要想,这个知府的位子肯定也要被赴死军上上下下给架空。名义上是知府,其实也就是个幕僚而已。
对于这种结局,罗锦竹早就想到了,未尝不是件子好事情。
万余满洲战兵算是灭在自己手里,也担心满洲人地报复,这边有李四先坐镇着,安全程度要高了许多。至于其他,还不是考虑的时候。
不过罗锦绣并不怎么担心,从赴死军一贯地策略来看,以后未尝没有出头的机会。孔有德那种又叛又降地都能踏踏实实的做事情,自己这种人也会有什么祸事。
赴死军这是在树立样板儿给天下地汉军和新附军看呢。
城中的战斗一直延续到第三天,面对困兽之斗的满洲兵,赴死军战士们也是杀红了眼珠子,一条街一条街的剿杀,每一个小巷子甚至每一座房屋都要经过反复争夺。再后来直接把小炮调过来猛轰一气,才逐渐的平定下来。
这里的满洲战兵是杂七杂八拼凑起来的队伍,在开封之战中一下子就干掉一万多,看起来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动静,但是对于现在的满清来说,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随着开封之战的帷幕落下,集结赴死军这么大的主力已经没有必要,在经过稍微的修整之后,以开封为基础的北伐很快就要开始。
不得不提一个很有意思的大变化。
在多尔]时代,“扫清闯贼余孽”就是阿济格及其所部的战略任务,多尔衮覆灭之后,新朝依旧“坚定”的奉行“多尔衮的战略”,为了防止阿济格出现“动摇”,再一次重申了这个任务。
两朝都是把阿济格作为扫清闯贼的重要力量,阿济格也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偏偏是在新朝传达下这个任务之后,一直致力于“扫清闯贼余孽”的阿济格忽然就不再这么做了。
阿济格惊闻北京方面的局面之后,立刻就甩下庞大臃肿的新附军,极力收缩兵力,这给当地压力空前已经各自未战的闯军残部留下了巨大的回旋空间,和宝贵的喘息之机。也让地方势力出现了动摇。
偏偏阿济格无视这些很危险的信号,带着嫡系军队急速北蹿,迅速撤出已经占领的广大地区,主力越过长江开始进入襄阳一带。
阿济格的大军进入河南已经是转眼就要见到的事实,虽然大家都清楚阿济格不是回来和赴死军决战的,还是做出迎战的准备。
阿济格远道而来,速度又这么快,以赴死军现在的实力,又是以逸待劳的内线运动,已经具备了和阿济格一较高下地实力。
“阿济格不可能和咱们硬碰硬,”老神棍脑门油亮,带着个灰兔子皮的护耳帽子,也不知从哪里觅来一件子翻毛的皮祅,腰里系着根子破带子,和要饭的花子也强不了多少。
阿济格的目标是北京,是要回去争夺政权地。多尔衮一死,平时压制在摄政王之下的各种势力要是不趁机争抢,那才真正是见鬼了呢。
阿济格走的这么急,分明就是想从赴死军还没有控制的豫西穿插而过,至于身后会不会因为满洲势力的撤退而落入赴死军手中,已经不是阿济格考虑地问题了。
虽然早就料到阿济格会这么急吼吼的往回赶,也知道这个英亲王不是冲着赴死军过来的,
做一些准备。
想在豫西这样还没有实际控制地地区和阿济格一争高下,无论胜败都会有巨大损失,阿济格回去之后,又会给把北边的局势搅的更乱,所以没有必要和这个家伙在这个时候争锋。
类似于“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这是李四和老神棍地共识,至于会不会在阿济格屁股后头捡点儿小便宜,给他添点儿小麻烦这样的事情,还需要看具体的情况。
“大帅,你可就要成为全天下的大帅了。”魏无牙嘿嘿的坏笑着冒酸气儿:“无论是经营黄河以南还是继续北伐,这个天下已经再无人可挡,满洲人很快就不是咱们忠诚伯大人的对手了……”
“现在地鞑子,已经不配做咱们的对手了,清扫他们,时间地问题而已。”
随着鞑子采用收缩兵力的办法,不仅是在黄河以北,就是淮扬、山陕等地,鞑子也开始大踏步地收缩。这固然是满清高层的防御策略,其中也有许多满洲实力派自保地意思。
不管因为何种原因,都很明确的透露出一个信息:鞑子大肆攻取的时代已经过去,开始转入战略防御。
甚至可以断言,伴随着鞑子的收缩,各地的抵抗力量必将更上层楼。
“一飞冲天?”老神棍以很肃穆的神色看着李四,难得这个老家伙也有这种表情:“还是龙潜于渊?”
什么朝廷,什么君臣,什么千秋忠义,这些在旁人眼中比天还大的东西,在老神棍这种人看来,完全就是个狗屁,甚至连狗屁也不如。
一飞冲天是什么意思?龙潜于渊又是何种含义?二人清楚的很。
在老神棍面前,李四根本就没有扮忠臣的必要,而是笑眯眯的看着这条老神棍:“你说呢?”
老神棍只是嘿嘿的坏笑,就是不说话。
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必要说的太开。
“对了,老魏,你为啥做这种叫花子打扮?”
老神鬼把脸一拉,做个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是做叫花子的模样?大帅你冤枉死我了。为了咱们赴死军,我连一个铜板的军饷都没有领过。为了咱们赴死军,可是吃糠咽菜……”
“滚蛋……”李四一马鞭子抽在老神棍的破皮祅上,本就破败的皮祅当即就撕开一到裂口,更显出几分穷苦模样:“别和我装穷,你捞了多少好处我心里还能不知道?”
老神棍整天破衣烂衫,也是和士兵们一样的伙食,看着还真是清苦的很。可李四很清楚这个老家伙的家底儿,他要是穷人的话,天下就没有富户了。
老神棍是抄家的好手,淮西的那些士绅大户一提起老神棍的名字,哪个不是心有余悸?这里头的油水他魏无牙还能不沾?在南都把十家大臣的家产都劈索光了,他拿的还能少了?
老神棍也没有隐瞒过这些,至少在李四面前是不做丝毫的隐瞒。这老小子一直没有明说自己到底有多大家底儿,只是很含糊的说自己不太穷。可李四心里也能知道个大概,不要说的寻常的地主人家,就是和江南那些贪官比起来,老东西也未必就比他们穷了。
“捞好处是捞好处,我又没有惦记过咱赴死军的弟兄,我老魏一不贪墨二不克扣,你忠诚伯也甭惦记。真到了节骨眼上,我比谁都大方。”老神棍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就灌了一大口:“亦里把里的葡萄酒,地道的很?要不要来一口?”
从西域运过来的这种葡萄酒,先不说口味如何,价钱就贵地吓人。老神鬼这么一口,就能喝下去小户人家好几天的衣食用度。
看着葫芦口上亮晶晶的口水,李四实在是没有兴趣品尝:“咱们别成了第二个李自成,赴死军也不能成为第二个闯军。”
老神棍是何等油滑之人,这话李四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自然明白这里头的含义。
现在的赴死军已经成了大气候,尤其是在军官当中,已经诞生了一大批有家业有田产地富户,李四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局面的好转儿生了安稳的心思。
当年的李闯大军横扫天下,尤其是到了北京之后,奢靡享乐地作风达到顶峰,严重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甚至动摇了战士们的战斗意志,在这样地事情上绝对不能重蹈李闯的覆辙。
还有现在的满洲鞑子,大多已经有了无数财富和奴隶,就是坐着不动,也能锦衣玉食,谁还愿意去战场上拼命?
从鞑子战兵的战斗力就可以看出,随着鞑子老兵地消耗,鞑子的新兵明显要差的太远,根本就没有了以前的悍勇,甚至经常出现集体后退的情形。
这要是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过分地依赖汉军征战,过分的使用新附军,也是一个很明显地征兆。
赴死军会不会和鞑子一样迅速败落?这是李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收回大伙儿辛苦拼回来地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以你忠诚伯的人望,虽然可以强行做到这一点,对战斗力地影响也同样巨大。”老神棍抹了抹嘴角的残酒:“所以咱们就要不停的打下去,画出一张又一张大饼,而且要一个比一个大……”
李四无言。
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
在最初的时候,为了生存下去,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拼尽全力的去战斗,每一个人都无怨无悔的奉献出一切。生存的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又用荣耀和更大更美好的前景为支撑,驱使万千人去战斗去奉献……
要是这么下去,除了描绘更大的前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从根本上驾驭赴死军。
一直作为赴死军灵魂和头脑而存在的李四,把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化为现实,带着护村队的渺小走到今天赴死军的辉煌,已经成为整个赴死军大集体(不光是战斗部)的铁腕儿人物。
多铎陨命南都,兴武小皇帝执掌江南半壁,一直到现在的所有大局,李四所熟知的拿段历史已经改的面目全非,所有的大势再不可能提前欲知,所谓的赴死军头脑在很大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
赴死军的战斗已经不再是完全依靠李四这个人,而是依靠赴死军战士们的勇敢和无畏,依靠后方万万千千同胞的无私奉献。
尤其是到了这种局面已经明朗的时候,即便是李四不再战场,赴死军依旧能够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今天的赴死军,已经不是那个绝对不能离开李四这个保姆的幼小时代,正逐渐变得羽翼丰满。李四这个人,在很大意义上只是一个精神的象征,虽然所有的实权还是牢牢攥在手里,虽然还可以随时掌控这种野兽军团,但是离开李四之后,赴死军依然不会泯灭。
外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感觉的到
李四很清楚的知道,赴死军正在成熟,并且正在逐步掌之中走出来。
对于赴死军这样一开始就按照野兽军团的路子打造出来的队伍,李四深知它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双刃剑……
这种队伍从战斗力上来说,确实是天下第一强兵,无论挡在它面前的什么,都会扑上去撕个粉碎。甚至被看成这个时代的救星,看成是无往不胜的绝对武力。
但是也只有李四知道他的致命缺陷:赴死军完全就是自己驯养的一只猛兽,随着它力量的增强和羽翼的丰满,确实可以随时随地撒出去,但是收回来已经愈发艰难。
赴死军也有严明的纪律,却缺少一个明确地信仰。
现在还可以说赴死军是在为了民族而战,但是民族的敌人消灭以后呢?赴死军还能停下来吗?
没有明确的信仰,完全依靠李四个人存在的约束,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