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林子里全是树,倘若它们全都成了精,该有多么可怕。
摇光道:“妖魔鬼怪,岂能当真。”
我却觉得我们已经被树精包围了,声音都有些不稳,“不一定哦,你是没见过,但是不代表有没有哦。”
摇光果断地说:“果真如此的话,骡子兄也有可能是精怪。你想他堂堂一个骡子精尚只能为我们拉车,便知道,精怪也没什么可怕。”
我却悲从中来,“这只蠢骡,他要是精怪,我就是仙女了。”
恍惚听到摇光一笑,嗓音温煦,三月桃花如吹雪。
摇光和声说:“好了,不怕,有我在呢。”
有一丝丝的甘甜自心头泛起,不为他的这句,有我在呢。更为,他这是在哄我。诚然我也知自己在犯傻,但他竟然肯陪我犯傻,还肯哄我。我觉得有一点高兴。
我小声地说:“那要是有女妖怪来,要把你抓走做压寨夫君,你会为了保护我跟她走么?”
摇光噎一下,好像被难住了。
他许久没有答话,但即便是在黑暗中,我仍能感觉他在看我。
我不看他,低着头,伤心地说:“你一定是让她放我走,然后跟她回去做压寨夫君吧。就像方才,你要戚少游放我走,你跟他回去做压寨夫君……你让我怎么放心?”
说着就开始生他的气,我心说不气不气,说出话来却是气冲冲的,“你还叫我不怕,还有你在呢,有你在怎么了?就让你送死好换我苟活?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我不会似的。你觉得你很伟大么?我告诉你哦,我比你还!要!伟!大!七岁的时候我就被评为我们山头最伟大的姑娘,你和我能比么!”
我气呼呼地停下,喘口气,要再说,却被摇光阻住,“所以,你要说什么?”
三昧真火蹭地一下冒上来,我重重地道:“我要说我被你气死啦!你那样擅作主张我一点都不感激,我只是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说完便是一阵寂静,摇光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只是自顾自伤心。
师父说在这世上,可以欠钱,可以欠揍,还可以欠收拾,就是不可以欠人情。
我想,师父说的真是太对了。
我低声说:“摇光,我是曾经救过你,但是你不能因为报恩,就如此以命相抵,恩恩相报何时了啊……”
“不是。”他突然地道。
我看向他,黑暗中感到他在凝视我,声音如无锋的匕首,干脆简明,带着凉意,“我并不是因为报恩,才这样做。”
他道:“能让我如此以命相救的,只有你一个。”
我愣住,半晌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啊?”
有稍长一些的停顿,我望着摇光所在的方向,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何其诡异。
想如此漆黑深夜,我们几乎看不到对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就如对着黑暗讲话,是有多心酸。
摇光道:“藏玉,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我皱眉,大为疑惑。
从最初见到他,摇光好像就认定我是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可是,我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我曾认识过摇光这样一个小男孩。
我摇头,肯定地道:“我当真不记得,我见过你。”
此时头顶枝叶渐渐不复浓密,骡车再行一阵,有月光如线,自枝叶缝隙间漏下。
我微微眯眼,适应着这微弱的光线,然后看清摇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他眸色深深,眼中几番明灭,许久才垂下眼睑,道:“那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
我愣愣瞅着他,半晌才找回声音,艰难地说:“那你对我这么好,不是为了报恩,只是因为,你将我错认成了别人?”
摇光仿佛一震,复抬眼看我,张了张口,道:“不……”顿住,像是又改口,“是我鲁莽了。”
他这是承认了?
我的声音都有些发抖,“那你……你那样对我,还亲我……也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摇光不看我,看向前方,声音仿佛自远处传来,“嗯,是我无礼,抱歉。”
我不能置信地望着他的侧脸,一瞬之间明白,戏文里唱的透心凉是什么感觉。
却没有发脾气,也没有生气,恍惚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怔怔望着前方,茫然地说:“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外面的人,都这么喜欢玩弄人心么?连你也是?”
我转头看向摇光,脑中并没有想法,怔怔地说:“我自小在师门,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有一回,大师兄带我下山玩,遇见了一个员外家的小姐。那小姐穿了一身绫罗的花裙子,拿着团扇,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我对大师兄说,她真美。大师兄夸张地说,你可比她美多了。现在想起,大师兄可能是哄我的,他许是怕我自卑。但是,我赞那小姐美的时候,当真没有攀比的意思,也没有羡慕或是自卑。我只是确确实实觉得她好看而已。我就去告诉那小姐,你真美,我可以你和你做朋友吗?可是,她只是瞥我一眼,说土包子也想巴结她。”
顿了顿,我接着说:“那时我就十分不懂。那小姐听我赞美她,以为我是奉承是巴结。就连大师兄虽疼我,也觉得我是羡慕,怕我自卑。但是,我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为什么坦坦荡荡地说实话,听的人总会多想呢?”
“你现在如此冷淡,说将我错认成别人,才那样对我。也是怕我想多,会让你觉得麻烦吧?可是,”我皱眉,看着他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呆在一起。又不是要缠着你,要你做什么,有必要如此警惕地防备我么?”
“再者说,”我出神地望着他的侧脸,困惑不已,“你都那样对我了,还不许我多想么?”
骡子兄忽然嚎一声,跑得更快了,是摇光驾车的力道重了几许。
也许他不如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我平静却伤感地道:“不管你是把我错认成别人,还是不喜欢我,还是后悔之前那样对我,都大可不必如此。你这样冷淡不明的态度,是把我当成那种死缠烂打的姑娘,这反而更令我伤心。”
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只是习惯了坦荡,也希望得到坦荡的对待。
我对他笑一笑,“摇光,我很喜欢你,只是喜欢,喜欢不意味着纠缠。我不喜欢猜测人心。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就请相信我说的,也不要看轻我。我也是一样,你说什么,我都信。所以,不要如此敷衍地糊弄我。江湖这么大,我好不容易遇见你,我们好聚好散,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
此时月上中天,树影稀疏,有流光游曳。
月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摇光定定望住我,我也坦荡地望向他,并不试图探究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缓缓一笑,笑容隐约发苦,“你这一番话,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立刻说:“那你就随便说点什么好了。”
摇光直直望着我道:“藏玉,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世俗并不能污浊你的眼睛。你如此坦荡,而我这般做作,反将你看低了。我向你赔罪。”
我纠结半晌,问他,“七窍玲珑心是什么?一颗心上七个窟窿么?那岂不是有毛病?”
摇光笑,笑完停一停,只是道:“总之,我是在夸你就对了。”
我立即高兴起来,“我喜欢听人夸我。”
摇光眉毛舒展,看进我的眼睛,接着道:“你如此聪慧,也知我身负大仇,被逐出师门,是江湖人口中的弃徒败类。更莫说,我还身中剧毒,就连曲师兄也不能保证我不死。”
他淡淡将我望着,语气不重,却是一字一句地说:“藏玉姑娘,在下绝非你良配。”
“这些暂且不提,”我静静听着,然后道:“摇光,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摇光微微一震,望着我,半晌才开口缓缓道:“百里少侠,师出名门,身世清白,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是你良配。”
我歪头,奇道:“流音?你怎么会把我和流音扯在一起?”
想了想,解释着说:“流音就好像是我的家人,或是说亲人。再说,他一直拿我当小丫头的,又怎么会喜欢我?”
不禁蹙眉,“你不说我险些忘记,流音走了许多天,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有危险呀?我好担心。”
有风来,树影斑驳,有枝叶的簌簌声。
骡子兄突然停住,车身一震,我抬头看向前方。
以为是自己眼花。
流音一身天青色长衫,负手立在月下,眉眼淡淡,“藏玉妹妹,几日不见,想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