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田祐也点点头:“没错。诗中曾分别提到过两人前后生活的差距,比如琵琶女,以前是‘名属教坊第一部’、‘五陵年少争缠头’,年长色衰后‘老大嫁作商人妇’,只能‘江口守空船’。白乐天氏也是如此,从京师左迁为九江郡司马,只能‘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
江水源道:“其实对白居易此前在京师的宠遇,还可以参看《旧唐书》的《白居易传》,里面提到元和二年十一月,唐宪宗李纯召白居易入翰林为学士;元和三年五月,拜白居易为左拾遗。‘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贮,仰酬恩造’。元和五年,白居易当改官,唐宪宗李纯对崔群说‘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地,不能超等,其官可听自便奏来’;又对李绛说‘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等等。”
堀田祐也瞪大眼睛:“这些你都记得?”
“以前看到过。”江水源轻描淡写地带过此事,“我们先不说白居易,且说琵琶女。堀田君觉得琵琶女对她年轻时在京城那段穷奢极欲、花天酒地的生活感到后悔吗?”
堀田祐也在心里把《琵琶行》过了一遍,然后答道:“应该不后悔吧?诗前小序说‘自叙少小时欢乐事’,诗中说‘今年欢笑复明年’,都是以‘欢’字为主。后面虽然提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但那并非噬脐莫及的后悔之泪,而应该是今非昔比的失落之泪。”
“正是!”江水源话锋一转,“琵琶女如此,白居易也是如此。《御选唐宋诗醇》说‘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可谓一语中的。甚至有人怀疑世间未必真有琵琶女,只不过是白居易为抒发贬谪之情而虚构的一个故事而已,比如宋代洪迈在《容斋五笔》就这么说。从琵琶女的不后悔,可以看出白居易也不后悔在京师时的献疏言事,更不怨恨皇帝的朝秦暮楚,他只会伤感自己像琵琶女一样,如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是因为‘年长色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如此一来,就不难看出《琵琶行》既符合儒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诗教,与他之前的《新乐府》一脉相承,也符合《离骚》‘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
堀田祐也不禁瞠目结舌:“啊!《琵琶行》还可以这样解读?”
“为什么不能这样解读?难道堀田君能在《琵琶行》中找到哀怨的诗句?顶多也就是‘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及‘谪居卧病浔阳城’‘江州司马青衫湿’而已,何曾有一句怨及光荣、伟大、正确的皇帝陛下?”
堀田祐也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反驳江水源的地方,只好硬撑着说道:“江君高论倒也言之成理,只是立论太过曲折回环、新颖尖刻,能让人一时口服,却难让人彻底心服!”
江水源笑道:“我也就是和堀田君聊天时信口随便说说,又不是写论文、当众演讲,何必四平八稳?”
瞧着江水源一副‘前言戏之耳’的表情,堀田祐也郁闷得差点吐血。想了半天,他也决定搞个大新闻:“虽然白乐天在天潮和我们泥轰都有着很深远的影响,鄙人也很喜欢白乐天,但客观来说,白乐天只是个二流作家。所谓‘修辞立其诚’,不仅是修辞,写文章、作诗歌也都一样,必须要感情真实流露,以至于无可奈何、不得不这么写来抒发感情才行。可白乐天氏却过度强调‘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还要求自己的作品老妪能解,显然他的立意就不诚。老想着别人对你的批评如何,总有这种与人较量、有所寄寓的心思,所写出的作品自然也就是第二流的。江君觉得呢?”
江水源淡淡地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叶嘉莹在其专著《叶嘉莹说中晚唐诗》中提出的一个观点。你看过那本书?我也看过。”
“……”
这回堀田祐也不仅郁闷得要吐血,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永远不出现在江水源面前。然而现实冰冷如铁,他不会忍者影遁之术,江水源也不会凭空消失。吭哧吭哧半天他才深鞠一躬:“江君博学多识、立论新颖,鄙人佩服。——只是现在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我们一起去品尝名闻天下的太学馒头吧!等有空再向阁下请教。”
就在这时,有人排门而入,笑着说道:“白乐天有句诗说得好,‘酒军诗敌如相遇,临老犹能一据鞍’,江小友旁征博引,妙论层出不穷,简直犹如卫玠重生,令人叹息绝倒。有此耳福,吃不吃太学馒头又有什么要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