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皇族,五胡十六国,各个自诩天命之子,结果亡国灭族之后也是朝不保夕,死的死,惨的惨。而眼下国势正盛的大魏和南朝,谁又知道能撑几年呢?
战争连年不休,争权夺势开疆扩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魏与北凉一战,节节告捷,北凉国土逐渐被侵蚀,皇族被俘,如同其它被大魏灭掉的国家一样,成为俘虏的皇族惶惶不可终日,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此战之后,也许百姓能休养几年。但,朝廷里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最后那场大战前的喘息。五胡十六国如今灭亡殆尽,对峙的只有南北两朝,一山难容二虎,两朝早晚将爆发最后的真正一战。
这才是立秋祭的真正目的。扬大魏国威,震慑南朝。倘若不是近几年南朝宋帝病入膏肓,太子年幼不堪重用,只怕早在大魏攻打边境小国时,南朝便要趁机攻来了。也是天助大魏,偏偏就让国势昌盛的南朝宋人才不济,当朝者多病。宋帝仁厚,手段谋略都不输给拓跋焘,然而太子刘劭却徒有阴狠暴戾,完全无法与正值壮年身经百战的拓跋焘相抗,甚至都比不上大魏的太子拓跋晃仁义多谋。
这才是真正让南朝不会轻举妄动的原因。大魏人才济济,南朝却将相凋零,若是宋帝身强体健还可另说,偏偏宋帝朝不保夕。整日里延请天下名医,亏得一个石霂因着私心给他逆天改命,才让宋帝身子好转,渐渐显出健康的姿态来。只是,宋帝的命数别人不知道,给他强行续命的石霂却比谁都清楚,终有一日,不仅宋帝便是她自己,也要因此举遭到反噬。只是不知这日将在什么时候罢了。
立秋祭到了。
天师道场高五层,方圆百里,遵其新经之制,取名“玄都坛”。住道士一百二十人,朝廷供给衣食。道士、道徒每日“斋肃祈请,六时礼拜”,每月举行一次“厨会”,有数千人参加,费用有朝廷供给。
在这里,崔浩不必称臣。他的身份在天师道不是司徒大人,而是寇天师嫡系子弟,魏帝对天师寇谦之寇处以方外之礼,让天师及其弟子,并列在王公之上,不听称臣。
国师楚离自然更不必向魏帝称臣,因而一上道场,她第一个行礼的对象是崔浩。崔浩没作别想,崔大人早已习惯了在天师道道场有如此殊荣。往年寇天师在时,除了寇天师,便是崔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面对道场之下数千民众,崔浩首先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供奉恩师。他道,“当年大夏王赫连勃勃病亡,其子赫连昌继位。对是否西伐大夏,朝臣意见不一。有主战有主和,皇上倾向主战,但拿捏不定,特请来恩师寇谦之天师决定吉凶。寇天师首先同意弟子的意见,认为大夏历来穷兵扩战,民心不安;又新丧国君,政局不稳。如出兵征伐,定会一石三鸟,取胜而归。于是天师在宫中作法事,祈祷胜利。果然,皇上此战大获连胜,成功覆灭大夏。”说着,他朝天虚行一礼,“恩师大成而去,特推举楚离担任国师,楚国师虽年轻,但讲经论道已然不逊于恩师,扶乩请神、画符镇灾自也不弱于人。”
楚离这才登上道场,“天师如此器重,在下着实有愧。毕竟年纪,只除了讲经论道,别的不大精通。是崔大人谬赞。”
魏帝笑吟吟道,“当初天师讲,‘伐夏之战必克,陛下以武应天运,当以兵定九州,后文先武,以成太平真君。’如今正如天师所讲,可见天师得大道天成,朕理当顺应天道,故改元太平真君。而今大魏与北凉一战,节节胜利,这都是天佑大魏,助我国运昌隆!”又看向楚离,“楚国师少年博学,朕敬国师如敬天师,便是天赐运道,我大魏定当千秋万代,永世昌明!”
底下一众百姓群情激奋,很容易就被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国师、司徒所感染,山呼万岁,“天佑大魏,千秋万代”之声不绝于耳。
楚离默默看着,心底一片灰败。老百姓实在太容易被愚弄了!她丧失了启民智之心,愚民痴顽,甘愿被人牵着鼻子走,谁有能力让他们睁开眼睛看清楚他们眼前的人和路呢?
就像他们被当朝和舆论引导着,认为楚国师祸国殃民,是妖道作祟。可实际上,楚离一心为他们着想,却反倒因为触犯了他们眼前的蝇头小利遭厌弃。而他们深信不疑的魏帝和崔大人才是真正把他们当猴耍的人,予以苟且之利,毁掉他们后代子孙有成就的可能性。
他们是如此短视,楚离取走他们一粒不该得的米,或许会让他们一时生活得苦了些,但为的是要给他们真正的衣食饱暖,他们却只能看到楚国师拿走了他们的米,因而厌恨她。魏帝和崔大人给他们勉强存活的一口饭,供他们艰难过活,以换来后世无穷无尽的奴役剥削压迫他们,他们却视若神明感激不尽。
他们固然善,这善却因着短视而显得可怜。他们也有恶,这恶也因着短视显得愈发可恨。
楚离垂了眸子,望向分别站在两侧的魏帝和崔司徒。她只要向前走一步,走到魏帝和崔浩的阵营里,很快就能赢得百姓爱戴,也让自己免于灾祸。楚离再次把目光移向道场外的数千民众,看到他们眼中对魏帝和崔浩的狂热,便让楚离心头很不是滋味。
她过往总想,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如今,她想,也许师姐和师父是对的。举世混沌我独醒,哪怕做再多,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一身孑然,隐居世外。只可惜,如今她已经不能抽身了。既然如此——
楚离朝魏帝方向走了过去。
她作揖道,“皇上,立秋之祭,天道贵生,恳请皇上饶过高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