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到……让穗穗觉得,眼前的楚离好陌生。
而楚离,在彻底离开穗穗的视线后,拔足狂奔。那么用力,那么疯狂,山风吹得她眼睛睁不开,脚下磕磕绊绊撞伤她脚趾,重摔几次,却仍旧起来后用力奔跑。似乎是要甩开这个人世。
这一座山的距离,竟变得如此遥远,可路程却又变得那么近。
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楚离就回到了家门前。她怔怔地望着烛火明暗不定的木屋,院落里那棵合欢树竟在这时摇曳得正欢。嫩绿的枝叶托起如拂尘的花,叶纤似羽,绿荫如伞。合欢,合欢,日落而合,日出而开。楚离想,连合欢树都知道审时度势养精蓄锐,何以自己就要坐以待毙任由皇帝泼脏水呢?
不在乎不代表就不反抗。
明艳而美丽者,最易夭折。楚离敛去情绪,眸中的光在月色里忽闪忽闪。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抬头看看时辰,月居斜宫,亥时人定,夜色已深。
打开栅栏,推门而入,却见院落一侧石霂茕茕孑立,站在月华如水的凉夜里,守着那株韦陀花。楚离怔了怔,上前道,“还没睡?”
石霂转头望向她,“回来了。”
楚离点头。
石霂笑笑,又专注地看向韦陀花。
“花要开了?”
“快了。”
这是石霂亲手栽种细心呵护的一株琼花。入夜开花,夜半谢幕。石霂爱极了它。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千百年来,她只肯为韦陀一现,可韦陀始终没有看她一眼。聿明氏甘受天诛地伐,只为成全有情人。离儿,你说,到底是琼花痴情,还是韦陀无情,又或者聿明氏多情?”
那源自一个故事。韦陀花,又名琼花,昙花。在昙花的传说中,昙花花神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玉帝得知后棒打鸳鸯,罚花神一年只能开一瞬间,还把年轻人赐名韦陀,送去出家。花神为韦陀守候千百年,每年在他经过时默默绽放,可韦陀从不曾看她一眼。生生世世,相见不相知。后有聿明氏感其痴情悯其哀忧,四十年一问,一百二十年问了三次,临终圆寂之时送花神入佛国得见韦陀。最后花神得以和韦陀再续前缘,可聿明氏却因为违反天规受天罚,不死不灭,不入仙佛,永生灵魂漂泊,永无轮回。
楚离不知道这个传说。她道,“聿明氏无情。”
石霂看了她一眼。
“聿明氏爱昙花,如同爱韦陀。天理不开眼,便愿以一己之力奉行天道,纵粉身碎骨亦不悔。玉帝以为罚聿明氏永世漂泊便是天罚,可对聿明氏来说,他无需轮回,也不需要成仙成佛。他自成天道,他就是天道。他爱人间有情。”楚离轻声道,“至道无名,至圣无情,至人无己。聿明氏想必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石霂轻轻念着这些话,又抬眸望向楚离,“或许,你说的没错,聿明氏心甘情愿。”
她声音极为轻柔,像是被风吹散在了夜色中。
楚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正要询问时,听到石霂轻轻柔柔地声音,“开了。”
便见那花瓣微微颤动,含羞带怯地摆动着。楚离不由得屏住呼吸,凝神关注。然而半天时间过去了,那花却并没有动静。她正奇怪,却见石霂伸手取走了那支花。
“哎——”楚离惊道,“师姐你——”
“这是白兰。”石霂平静地道,“琼花夏秋才开。”
“……”楚离不解,“那你刚刚……”
刚刚?刚刚——她只不过需要一个答案罢了。她所说的“开了”并非指花开,而是心定。心结打开,决心已下,万缘成空。
而那株白兰花,花开而不放,花性含蓄,然而秉性高洁庄重,极为端庄,就如此时的石霂。她静静地看着楚离,“不要出去了,好好修行吧。”
“什……什么?”楚离惊疑不定,“修……修行?”
石霂面色沉静,点了点头。楚离离开一日,石霂却一整天都忧心忡忡。她怎么会不知道楚离在想什么,可有些事情根本没办法说出口。她一心想着让楚离动情,然而卯时楚离那番话,却让石霂如遭雷击。尽管她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楚离心性与众不同,极有慧根。最难得的是,楚离能做到泛爱万物不滞于情,这是多少人修行一辈子都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她有很多话没对楚离说,当今这个世道让楚离出去会让楚离遭受什么,石霂并不知道,但能肯定伤害必定不小。楚离性子里有十分执拗的部分,而且容易认死理,刚极易折这个道理石霂再清楚不过了。她原以为楚离做了国师,被北朝皇帝利用,所以才拼死救了南朝皇帝。如今的局势,能和大魏抗衡的也就只有刘宋王朝了。一方面,她可以借南朝皇帝之力保住自己,另一方面就算到时候楚离在北魏有个万一,还可以投入南朝来。她先给楚离铺路。可现在,石霂觉得自己千算万算,唯独少算了一样——她低估了碧海寒蝉对自己的伤害。
也许是因为她逆天改命,强行延长南朝宋帝刘义隆的性命遭到了天谴,所以元气损伤远比她预料中要严重得多。而且千年红参极为难找,那一株已经所剩不多。没有千年红参打底,石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如果……如果自己死了,潜心修行的楚离是会鼓盆而歌还是会难过呢?
可还是……不甘心啊,不舍得。所以她借昙花的传说最后试探了楚离,楚离那番话在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石霂微笑,“是。”
楚离抽了嘴角,不可置信地望着石霂,“石霂,你怎么突然也信这个了?你……”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离儿,此事信者众多,你若不信大可试试,真真假假不就自有定论了?”然而事实终究难如人意。倘若石霂今天早上告诉楚离这番话,说不定楚离还真会考虑下。可眼下……眼下楚离已经不完全是早上那个楚离了。
仅仅是一步之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楚离沉默一会儿,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留下来的。”她望着石霂的眸子,神情坚定,“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国师。”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千年红参,亦或者为了弥补渠迪,楚离都不会再让自己这么随遇而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