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罗脸色很不好,显然极度心不在焉,竟然没有注意到李莫愁的异常。
李莫愁定定神,盘膝端坐床沿,重又闭上眼睛,对纱罗视而不见。
反正她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家伙特别没礼貌,每次来李莫愁这里从来不提前打招呼,跟进她自己家后院一样——虽然在这扎伊草原,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二公主纱罗的。
不过这次倒很奇怪,半晌不见纱罗有任何动静,李莫愁忍不住偷偷睁眼去瞧她,正对上纱罗放大的脸阴沉的看着自己。
李莫愁心头一跳,被纱罗吓到。
“哼,你看我干什么!”纱罗阴沉着脸,连声音都好像渗了冰。
李莫愁抽了嘴角,索性也不再装,挑眉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是这里的主人,我可以看你,你一介贱民,竟敢无礼的看我,图扎宁,你可知罪!”纱罗显然是在故意找茬儿。
“……”李莫愁一脸见鬼模样的看着纱罗,纱罗还是脸色阴沉沉的,也不见她有些开玩笑的意思在,“你……疯了?”李莫愁犹豫了会儿,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纱罗脸色更坏了,竟然直接扬起巴掌就要掌掴李莫愁。
当然,她是不可能得手的。李莫愁一把拽住她手腕,心中微怒,“二公主,你需要休息。”说罢,大力甩开纱罗的手,径自点了纱罗的穴,直接把她扔到床上,李莫愁自己反倒从床上起来了。
纱罗躺在李莫愁床上,竟然也不声不响。
李莫愁有些惊讶,这姑娘竟然没有大骂自己?略作停顿,李莫愁微微回头,瞥向床上的纱罗,却见这姑娘闭着眼睛,咬着唇泪落纷纷。
“……”李莫愁目瞪口呆,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暗自懊恼的磨牙半晌,李莫愁深深叹口气,上前解开了纱罗的穴位,放缓声音道,“哎,别哭了,我不跟你争了就是。”
哪料纱罗根本不理,反倒直接拉起被子蒙上头。
看着微微颤抖的鼓鼓的被子,李莫愁一时有些怔。
她记得,龙熵也是这样。
小姑娘只要一闹别扭,就喜欢把自己藏在被窝里,无论李莫愁怎么磨破嘴皮软言软语,龙熵都不为所动。
只是……
李莫愁怔怔地望着仍在微微颤抖的薄被,心中赫然一紧,熵儿她……有没有躲在被窝里哭?
李莫愁后知后觉地发现,龙熵自从六岁之后,好像就变得不爱哭了。连闹腾都变得收敛许多,性子也愈发冷清幽静,唯有和自己在一起时,小姑娘才会有些蛮不讲理的固执和让人无从理解的脾气。
难道是因为那年,自己第一次从古墓离开么?
是了。
闯林失败回来后,自己就被师父罚在思过崖的风刃里受罚,心思大半都在自己身上,对龙熵的心思忽略很大。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在思过崖上待了多久,龙熵就一个人默默在崖下守了多久。李莫愁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小小的清冷的人,站在巍峨峭立的陡崖下,仰望山顶的姿势。
李莫愁眼眶蓦地有些湿。还记得那天,自己从思过崖上下来时,第一个看到的眼睛,就是掩不住喜色仰望着自己的小龙熵。她李莫愁从来不是一个人,一直都有一个小人儿在默默地陪着自己。小姑娘不说话,以理所当然的姿态相陪,让李莫愁一直忽略了这种陪伴。却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陪着她,她也在守着自己。
关于龙熵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李莫愁心头又暖又涩,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三年了……熵儿,变成什么样了?
她已经在龙熵的生命里缺席三年了。
李莫愁抿唇,忍住鼻尖的酸意和眼眶的湿润,快三年不见了,小姑娘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呢。以后,再不说她是小孩子了。李莫愁暖暖一笑,暗自对自己说,不然熵儿又要生气了。其实,自己真不该拿现代人的理念去衡量古代的小孩。哪怕是在蒙古草原里,李莫愁见到过不少年少的新娘,也不过十三四岁,甚至最小的不过刚刚十岁。古代的小孩是早熟,还是迫不得已,李莫愁不得知。不过,她的熵儿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惜李莫愁不知道,这三年来,失去了师父的龙熵是怎样一力担起了古墓的担子,又是以怎样的心态过的这三年。她还以为,至少还有个师父照顾着龙熵。
偌大的蒙古包里,裹在被子里的人悄声啜泣,被子外的人怔然发呆。
一个为了别人而难过,一个因为别人而温柔。
李莫愁不由轻轻拍了拍纱罗,柔声道,“二公主,哭太久对眼睛不好哦。”她那模样好像自己哄着的人并不是纱罗,而是那个又跟自己闹别扭的龙熵。
被子里的纱罗却忽然一顿,猛地掀开被子,红通通的眼睛瞪着李莫愁,“谁说我哭了!”
“……”李莫愁哑然,眼睛都红的跟兔子有一拼了,还嘴硬。不过,她心中念着龙熵,一时心头软的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有跟纱罗争辩的意思,倒顺着她的话轻轻哄着,“好好好,你没哭~!二公主莫气,是我说错话了!”
纱罗一愣,似乎很不适应李莫愁的温柔,竟然愣愣地望着李莫愁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莫愁叹息的摇头,是自己以往太喜欢捉弄这姑娘了。又想,这三年来,纱罗虽然经常缠着自己,但是倒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不过有些太黏人罢了。而且还救过自己两次。再说,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了,何必再跟这个明显在找事儿的姑娘计较。李莫愁不由叹气,她倒是能看得出,这纱罗公主是个孤单的姑娘,毕竟在这扎伊部落,真正能跟纱罗说上话的人并没有几个,唯一一个敢和她顶嘴且各种作对的恐怕就是她李莫愁了吧。也许,这也是纱罗不愿意放李莫愁走的原因之一。她鲜有朋友,唯一的哥哥又常年不在家。尽管她经常身着男装扮作兄长霍都的模样在草原驰骋,但是部落的子民都知道,她是他们的纱罗公主,高高在上有着高贵血统的札木合哲别的孙女。纱罗在此几乎占地为王,但付出的代价却是鲜有人可以和她玩耍。幼时还可以在京都和伊莲公主一起玩耍,小孩子之间玩的畅快了,就没什么等级限制。幼时的纱罗是很开心善良的孩子,只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和别的王子公主间的等级差别也渐渐显露出来。儿时的情谊不再,大家开始以礼相待。毁就毁在一个“礼”字上。他们之间开始有了利益冲突,也开始有了各自的家族和封地,开始守着各自的部落,开始对自己部落的子民负责。也从幼时的相聚渐次分离,各自回去自己的部落。
草原的大,正是纱罗的空。她胡闹,折腾,非要缠着金轮法王学武,强迫自己不去关注伊莲公主和霍都的婚事,没事找事的给她自己找麻烦,迫切的让自己忙碌起来,为的只是不让自己有空去思念那些曾经的人。
孤独,习惯后就会深入骨髓。摆脱不掉。
纱罗不去接触她渴望接触的人,她将自己放逐在孤独里。直到,闲着没事找事的二公主,找到了李莫愁。突然冒出来的李莫愁跟别人不同,不仅对她丝毫敬意都没有,还总是各种跟她对着干。纱罗经常恨不得杀了李莫愁,这汉人女子太放肆了!~可是,她又渴望接近李莫愁。和李莫愁的相处模式,就像幼时她和伊莲在一起一样。她想方设法捉弄伊莲,但总是被伊莲识破,然后反过来捉弄自己。伊莲总能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可是,为什么,自从奴隶场事件之后,伊莲眼里就再也看不到自己了呢?那双像星星一样璀璨的眸子里,经常住着她的王兄霍都的身影。纱罗渐渐看不懂总是喜欢若有所思的伊莲。她开始忍不住对伊莲发脾气,忍不住给伊莲脸色看。什么时候,对伊莲冷言冷语成了她的习惯。她几乎快忘记了,儿时的自己是怎么和伊莲那么友好欢乐的相处的。
然而,无论她怎么对伊莲不假辞色,伊莲却总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以待。纱罗挡不住她的温柔。但,伊莲对所有的子民都是这么温柔,并没有什么特别,纱罗不想要这样和别人一样的待遇。她想要不一样的,想让伊莲待自己和别人不同。至于怎么个不同法,纱罗却一直都没有想通。她甚至觉得,既然伊莲最终要嫁的人是自己的王兄霍都,那如果她纱罗自己就是霍都王子呢?反正伊莲要嫁的是“霍都”,那么,纱罗就可以开心的觉得,伊莲要嫁的人好像是自己一样。可是,怎么能有两个霍都呢!所以纱罗讨厌她的王兄,虽然王兄待她很好,但是纱罗不喜欢自己王兄也叫做“霍都”,她也不许别人喊自己公主。当然,她的长辈们除外。
不过,而今,显然又有了一个例外的人。
李莫愁喊她“二公主”,纱罗愣愣的望着一脸温柔的李莫愁,心头翻滚。她正难过,她正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伊莲说那样的话。“讨厌伊莲”,“再没有人比伊莲更让自己讨厌了”,她怎么能说出口的?明明……明明,整个草原里,她最在乎的,就是伊莲。她不想惹伊莲难过,可是那些话就那样从自己口中跑了出来,她知道,一直待自己如亲妹妹的伊莲听了那番话,一定很难过。但是,有谁知道,最难过的,其实是她自己呢?
李莫愁望着梨花带雨发怔的纱罗,微微叹气,不由伸手用指腹帮她擦泪。
纱罗回神,微微避开李莫愁的手,哑声冷道,“不用你假好心!”
李莫愁一顿,无奈的摇头,“纱罗,口是心非的人,其实,最容易受伤。”李莫愁不管纱罗的躲避,倒了杯水递给纱罗,轻声道,“我们得试着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
“真正的想法……”纱罗有些别扭的接过李莫愁强硬的塞到她手里的杯子,喃喃着,“不……我不能……”
李莫愁不过就事论事,她可不知道自己正戳中了纱罗的痛处,但见纱罗紧紧握着杯子垂下头,好像一个被丢弃的小兽,狼狈的固守着自己最后的领地,李莫愁有些心疼,却不知该怎么哄劝,只得柔声轻唤,“纱罗……”
纱罗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