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伯并非老辈勋贵,到如今才传了两代而已,上一代乃是威远侯,是先帝宠妃琳贤妃的父亲。大燕每一任皇后的母家都会封爵,偶尔有高位宠妃也会获此殊荣,琳贤妃便是其中之一。
燕朝爵位分为公侯伯三等,当年先帝因为盛宠琳贤妃,本想将其父亲封为威远公,后来朝臣言官们极力阻止,说妃子毕竟是妾位,总不能越过皇后去,还有一位老臣当堂哭谏磕头磕到流血,先帝最终没有办法,这才降了一等封为威远侯。
到得此时,先帝驾崩已久,琳贤妃也已经过世,身后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威远侯并非世袭罔替的爵位,传到这一代便成了威远伯,若是再无什么功勋嘉奖,再到下一代爵位就没了。
蓝家自从进京之后,虽然面上似乎很风光,然而因了种种事由,其实与诸位官吏公卿无有什么来往。如今蓝泽被罚闭门思过了,威远伯却突然跳出来结交,实在是十分古怪的事情。若说为了巩固家族地位广为拉拢,也不该挑了受罚的蓝家。
如瑾伸手接过婆子递上的帖子,展开来看,上面用工整的手书写着威远伯家嫡小姐的身份名号,其中夹着一张同色小笺,寥寥几语说明请客因由,乃是府中香梅盛开,请朋友去家中赏梅相聚。
小笺上的字迹有女子的柔媚之气,想必是那位小姐的笔迹了。如瑾合上帖子抬眸问道:“来人可说了什么没有?我家与他家并无来往,我与威远伯小姐更是素未谋面,冒然相请,所为何事?”
传话的婆子摇头道:“奴婢不知,侯爷只吩咐奴婢来知会三姑娘,说已经替姑娘应下了,到时让姑娘准时赴约。”
如瑾不免蹙眉,暗道父亲莽撞。想起前世蓝如琦与威远伯家的关系,又问:“只请我一人么?”
婆子回说:“请三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去的,奴婢来这里传话,另有人去知会四姑娘了。”
“四妹正在闭门修佛,难道父亲也让她去?”
“是,侯爷说两位姑娘都去。”
如瑾思忖一瞬,又开口问道:“这聚会是威远伯小姐单请我们一家,还是请了许多人?”
婆子道:“请了多少人奴婢不知道,只是侯爷特意吩咐姑娘好好准备,到时候当着京中诸位公侯小姐莫要给咱家丢脸。”
如此便是也有别人家了,如瑾点了点头,将帖子递给丫鬟,打发婆子下去了。秦氏听到声音从内室里出来,亦是感到奇怪,“威远伯……好些年没听见他家的事了。”
“母亲知道他家?这威远伯究竟是何底细。”外间因适才开窗有些凉意,如瑾赶忙扶了母亲回去,不敢让她受凉。
秦氏扶了腰缓缓坐回软榻上,周身都是软垫与迎枕,月份越来越大,她身子日渐沉重,轻易也不爱动弹。如瑾除了身上的厚棉斗篷,叫人移过火笼近前,与母亲对坐说话。
秦氏幼年居住在京城,对京中旧事了解一些,抬头看见丫鬟手中拿着的威远伯小姐名帖,扬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叹道:“竟然还是茜桃纸,这位小姐名帖的材质都和她姑姑所用一样,也不知是她家的习惯,还是她仰慕姑母的意思。”
“她姑母便是那位琳贤妃么?”
秦氏诧异道:“瑾儿你怎么知道琳贤妃,这三字已是旧年的称呼了。皇上登基后抬了先帝妃嫔的名位,如今若是提起她,都叫琳贵太妃。”
如瑾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忙道:“以前恍惚听谁说过早年旧事,兴许是跟青州几位官家小姐相聚时听到的罢,女儿也记不清了。”
秦氏闻言恍然,便以为是青州佟家或哪家的小姐说出来的,不再追问。如瑾心里却是黯然,琳贤妃的名号还是她在宫里时听来的,后来威远伯涉及蓝家倾覆之事,她也曾留心过他家的事情,对于琳贤妃的名字自是熟记于心。那一段染血的回忆,她并不愿意时时想起。
贤妃乃是正二品四妃之首,距离从一品贵妃只有一步之遥,琳贤妃是先帝晚年时入宫的,短短几年内便升到这个位置,当年所受的宠爱可见一斑。然而如瑾前世所能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对于琳贤妃与威远伯家详细的境况,她并不十分了解。
“母亲识得琳贤妃的名帖材质,莫非认识她?”
火笼燃得很旺,一室温暖如春,秦氏靠了秋香色挑绣水仙花四方引枕,慢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我并不认识她,一面也未曾见过。那时候我比你还小,你外祖的官职又不高,哪里结交得到名动京城的淑媛。只是偶然在朋友家见到她的名帖罢了,当时觉得精致好看,便记在了心里。”
如瑾问道:“听说威远伯家里原本的门第并不高,老威远侯是一介小官,若没有琳贤妃入宫受宠他家根本排不上名号,怎么琳贤妃出阁前竟是名动京城的么?”
秦氏将帖子递回给丫鬟,拢了拢鬓边发丝,“这就是他家善于鼓动名声了,一介小官的女儿能够名满京城,惹得选秀时节有内监特意关照,是老威远侯和侯夫人有本事。我离京的时候听人说她已经册到了贵嫔之位,到最后册到贤妃,想来先帝要是能再活几年,她还有望高升。”
贤妃再往上便是贵妃、皇贵妃,若是先帝寿数迁延些许,贤妃许能不靠先帝崩后的循例晋位获得贵妃名号,也未可知。
“听闻先帝过世后,太后曾对她十分打压,想是当年嫉恨得狠了。”如瑾想起自己在宫里看到听到的种种事情,盛衰更替,彼此争斗,女人间的恨与妒向来可怕,深宫之中代代如此。
秦氏摇摇头:“这我不太晓得,他家与我家没有来往,离开京城后我便不太清楚她的事情了。”
旧事毕竟是旧事,虽然当年的琳贤妃母家曾经因她煊赫一时,到得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日见没落的门户罢了。民间有云富不过三代,其实这些勋贵公卿亦是同理,若只靠着祖辈的荣耀度日,三代之后,必然衰败。
好在威远伯似乎承袭了一点父辈的本事,在经历了先帝驾崩、太后打压、爵位降等之后,家中子弟无有什么好出路,却凭着甥女嫁入永安王府做侧妃的关系,勉强维持住了光景。如瑾是从蓝如璇一事得知此情的,当时蓝如璇要去王府做贵妾,如瑾留心将永安王身边妻妾打听了一下,虽不能完全探得清楚,穆侧妃这样的人也打听出来了。
如瑾缓缓捻动腕间银环,用指腹轻轻摩挲环上雕刻的细密花纹,思忖道:“琳贵太妃是威远伯的姐姐,永安王穆侧妃的母亲是她幼妹,如今下帖请我的威远伯小姐和穆侧妃便是姑舅姐妹了。这是很近的亲戚,她请我和蓝如琦去家中做客,定与蓝如璇有关系。”
提起蓝如璇秦氏眉头不经意一蹙,“穆侧妃是妾室不假,可毕竟有侧妃的名分在,按规矩还能随侍入宫觐见,比蓝如璇高出太多去了。她家姐妹去巴结正室王妃的家人还说得过去,为何要来与咱们结交,怎么想都是蹊跷。”
“蓝如璇在王府里是什么光景,可惜我们没有办法知道。王府不同别处,如今她身边我无法安插人手,即便有人手,消息也是递不出来的。”如瑾知道这请帖的来源与蓝如璇相关,却也一时无法探知详情。
秦氏算了算日子,问道:“还有几天就是十六了,你要不要去呢?”
虽是恼怒父亲擅自定夺,但如瑾越是思虑,对赴会一事越是打定主意,“自然要去。我们在家里两眼一抹黑,难得人家不嫌弃咱们肯来结交,岂能不给面子。”她接过丫鬟递过的新泡香茶,笑道,“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看看能否探得更多消息,也好详细知道咱们家在外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又要让你耗费心神。”秦氏叹口气,心疼地看住女儿,“你父亲只知道惹麻烦,白让你受累。”
如瑾笑道:“这算什么受累呢,其实也是出去散心了。往日在青州还有佟家冯家几户的小姐们来往,自来了京城我是一个玩伴也无,借此机会看看京中闺阁女孩家相聚的风光,说不定也能结交一些朋友。”
“这也罢了,只是……你总说咱们家现今在外境况尴尬,威远伯家里又和永安王府有关系,你去赴会是否妥当呢?”秦氏担忧道。
如瑾失笑,抿嘴道:“都怪我总跟母亲说这些,倒闹得您过分敏感了。您放心,人家都不怕招惹咱们,我去他家有什么不妥当呢。”
晚间辞别了母亲回到香雪楼,如瑾便派人去悄悄打听蓝如琦那边的动静。虽则和母亲说得随意,其实她心中还是有担忧的地方,譬如蓝如琦。
前世的时候是因为她得选入宫,威远伯才和父亲搭上了关系,开始结交。后来她在宫中一度默默无宠,威远伯一家倒是没什么动作,直到她偶然得皇帝青眼,获宠晋封,不久之后威远伯的次子便订了蓝如琦做继室。这过程很能体现威远伯家中的势利本质,当年如瑾对这些俗务都不在意,并不曾干涉,到后来已是悔之晚矣。
仔细算起来,威远伯此次的主动结交,要比前世那次早了一些时候,概因此生有了东府蓝如璇入嫁王府的因由。事情的开端虽然变了,但四妹蓝如琦仍然是未嫁之身,如瑾不能不留心。她不想再和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既然父亲和威远伯的结交已成定局,她去赴会,也是为了时刻盯着一些,以免两家产生太过紧密的关系。
不多时蔻儿跑回来禀报:“四姑娘那边不肯去威远伯家赴会,说要潜心修行,俗事一概不理,惹得侯爷发了脾气。”
蓝如琦的反应出乎如瑾意料,她还以为这位庶妹的闭门修佛只是以退为进,等待时机。而今能够去外边的贵门家中结交是个很好的机会,为何蓝如琦却不把握,难不成还真要常伴青灯?
“发完脾气之后呢,父亲可强迫她必须去赴会了?”
蔻儿说:“没有,侯爷发完火精神不济,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呢,还没说怎么处置。四姑娘像没事儿人似的依旧闭门不出,这时候正在做晚课,奴婢在外头听了好一会的木鱼声。”
“这几日留心盯着她那边,有动静便来报我。”
“是。”
若是蓝如琦真硬着不去倒是省事了,免得还要担心她被威远伯家挑去做儿媳。如瑾且将此事放下,叫丫鬟将火笼与炭盆弄旺一些,打了热水进来沐浴。
冬日里最舒服的事情便是泡热水澡,香雪楼上地方宽敞,沐浴之处有专门的隔间,门扇一关,屏风一隔,热水的雾气氤氲了整个屋,热腾腾的。碧桃将香花为引的通经疏络的细纱药包投在水中,又滴了香露在里头,如瑾全身浸在香汤里,只觉舒爽。
碧桃和青苹两个伺候着,一面说些闲话与如瑾解闷。说着说着碧桃“呀”了一声,醒道:“若是十六去威远伯家赴会,兴许姑娘身子不爽利呢。”
她这一说青苹也想起来,忙道:“正是,那几天恰是姑娘小日子的时候,入冬又冷了,恐怕不方便。”
天冷就更容易受凉腹痛,如瑾想起这事也是烦恼,想了想,最终只得道:“这两次日子不是很准,早几日晚几日都有,到时再说罢。”
……
搬进了晋王旧宅之后,如瑾和凌慎之依然有接触往来。凌慎之离开了暂居的客栈,现下在东城赁了一户人家的厢房居住,平日里给街坊四邻诊病开药,聊以度日。
如瑾不方便总是出门,写了信着人带过去,嘱咐他若是有事要离京便可自去,不要因为蓝家的事情耽搁在这里。凌慎之笑言已经很久没有回京了,这次回来想多住一些时日,顺便给如瑾打探一些消息只是举手之劳,让她不必介怀。
这一日何刚又递了凌慎之的口信进来,说是次辅贝成泰受命查证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内务府首领太监孙英勾结商铺让襄国侯府背债,被问罪下狱,又牵扯出他平日里许多贪赃的罪状,卷宗递交给皇帝,当时便被判了死罪。
凌慎之的叔祖在宫里当差,涉及内务府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说是孙英耐不住刑,呈供襄国侯一事是为了讨好首辅王韦录,然而王首辅那边并没有承认与之有关。拿不住可信服的证据,贝成泰大约是不愿与王韦录公开翻脸,就此草草结案。
口信传进来,如瑾默然思索了良久。首辅对蓝家不满她早就知道,也暗中推演过蓝泽上朝后王韦录会如何打压,然而却没想到事情的开始便有首辅涉足。原来让蓝家背上债务的不是皇帝,而是首辅么?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皇帝对蓝泽的恼怒应该会更轻一些,更加不会相信这是蓝泽在故意挑衅他。甚至在和首辅的角力之中,他也许早将蓝泽抛在一边了。此事之后,蓝家对皇帝来说大约依然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而首辅王韦录将会更加厌恶蓝泽。
想到这里,如瑾便给凌慎之又递了信过去,请他最近多多留意王韦录那边的动静。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凌慎之便打听出了新事。
这天正是十六,如瑾要去威远伯家赴会的日子。早起的时候如瑾感到身上有些酸痛,乏力得很,起床后什么都没做,先用热水泡了泡身子才觉舒爽一些。
火笼移到跟前,青苹拿着极细极软的棉布与如瑾擦拭头发,好让湿发干得快些。碧桃从何刚那里得了口信,站在一旁低声禀报。
“说是礼部的段尚书家中出了丑事,他儿子强占民女逼死了人家爹爹,那姑娘的娘亲被打瘸了一条腿,前日当街拦了都察院一位御史的轿子告状。现今满京城都在传扬这件事,沸沸扬扬的,许多读书人写文章讽刺痛斥。”
如瑾被火笼烤得有些发困,听了此事却清醒过来,问道:“除了读书人私下斥责,官面上可有动静么?”
“凌先生还没打听出来,现下只知道这些。”
如瑾点点头。刚发生一两天的事情,涉及了朝廷大员的阴私,官面上的动静即便有,也不是区区一位御医能探知的,她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很难得。
碧桃回完话自己在那里议论,一脸厌恶,“奴婢虽然不知道什么,但也听过礼部尚书是最德高望重的人才能担任,这个尚书倒好,竟然纵容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白白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他也当得起么!”
青苹也道:“可怜那姑娘的爹爹。”
她们都是苦出身,听说权贵欺压平民的事情自都是忿然。襄国侯府里虽然乱糟糟,然而蓝泽蓝泯两人却没有做过这等事,乃至这几个丫鬟还都能保持公心。
如瑾道:“段骞不配当礼部尚书,试问朝里哪个大臣又完全无愧自己的地位?上头人欺压下头人,你们在府里不知道,其实天底下这样的事日日都在发生。”
她在宫里看过太多妃嫔们随意处置宫人的事情,基本上是不拿奴才当人看的,种种刑罚也让人闻之色变。而官吏们倚仗权柄欺压平民,历朝历代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要是说哪一代吏治清明到极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的谎言,如瑾前世看过许多史书,对此颇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