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二年,泉州,草泽堂。
林决沉着脸回到药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李伯一见便惊呼:“少爷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他一语不发,直往内院而去。甘棠原在门前刺绣,见状忙扔了绣活道:“如何这般狼狈?”
他闷闷地在她身旁坐下,擦一把脸上的汗,仍旧沉默不语。她再三追问,却见他忽然抹泪,泣道:“阿强笑我没有父亲……”
她微愣,一时失言。阿强是街头邻居的孩子,比林决大一岁,常同他一起玩耍,想不到竟如此童言无忌,惹出不快。
她抚着他肩道:“你阿爹在天上庇佑你,如何说没有父亲?他若不尊敬你,你也不必与他一块玩。”
他点头,抬手拭了眼泪。
这番话却被刚到内院的林凇听见,顿时勃然大怒,牵过林决就往外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说话,欺我家无人么?走,跟我找他家要说法去!”
这边刚走到外院,便见一双父母揪着阿强耳朵走进院门,一面走一面骂道:“那林决是你能惹的么?左右四邻皆仰仗他家看病,你惹出这祸,往后若犯个大病小病如何是好!”
正说着,他父母抬头看见林凇领着林决出来,忙赔了笑脸将手中装鸡蛋的竹篮递上,道:“林药师,我家阿强不懂事,您莫见怪。这鸡蛋是家中母鸡新下的,味道自比小贩卖的好,且给孩子补身体吃,还望勿要嫌弃!”又扬手拍了阿强脑袋一掌,骂道:“还不道歉?!”
阿强便哭哭啼啼地对林决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说话了,请、请你原谅……”
林决只垂着头不发一言。阿强父母将鸡蛋进了又进,林凇负手道:“既认得错误,领回去好生管教便是。这鸡蛋还请拿回家去,切莫再送。”
阿强父母只当他怒气当头,又嫌礼薄,忙赔笑道:“这鸡蛋虽算不得什么,也是我家一番心意,林药师务必收下。另有别的一时不及准备,过几日必定添上。”
林凇敛眉斥道:“我家何曾收过病人私礼?今日我若收了你的礼,这草泽堂也不用开了!快快收回,莫挡了门道!”
阿强父母见他着实动怒,方知确实折辱了对方,忙道“见谅”,拽着阿强便要走,这边甘棠却从身后走来,道:“且慢。”
他父母不知如何情况,忙回身笑道:“夫人有何吩咐么?”
她低头看着林决,温声道:“他家已道歉,你可还怨恨么?”
林决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她又道:“便是仍然怨恨,也没有什么,你不必一定原谅。”
这边阿强见他不说话,已哭着拉住他手道:“我知错了,你别不和我玩。”
林决眸中稍稍动容,略一点头,正色道:“往后不许再说先前那话。”阿强忙忙点头应下。
见两人握手言和,两家大人也缓了气势,这边道歉,那边说不必,一时和好如初。林凇见阿强亦是鼻青脸肿,且比林决伤势更重,对他二人道:“随我去病房上药。”
上药毕,阿强家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说了好几番话,方牵着孩子走了。林凇看着他三人背影,拍着林决肩膀道:“你不比他壮,竟未吃亏,小子果然出息。”
此后数月仍旧平静生活,无人再惹林决,自是不提。
这一日林决去病房帮忙送药,正遇一老叟在门前坐着晒太阳,见了他便招手笑道:“小林药师,过来吃糖。”
他应一声,忙完手里的活便去老叟身边坐下。那老叟身体一向欠佳,常在药馆住着,与林决很熟识了,常逗他玩笑,或给糖或讲故事,关系十分和乐。
这边两人正说笑,忽听隔壁病房传来林凇斥责声:“我千般嘱咐勿乱用药,如何又寻了这野门偏方来吃了?如今病情加重竟还不知悔改!”
那病人道:“虎骨祛风通络,又极珍贵,我好意买来吃,林药师如何这般生气?”
“珍贵的便好么?世上人血最贵,你不如取了来下饭吃!”林凇怒道,“早说这些劳什子并无药用,为何不信?既要信偏方,便莫在我家占着床位!”
听着那边争吵,老叟笑眯眯对林决道:“你二叔又在骂人了。小林药师,你以后脾气可莫要如他一般。”
林决道:“什么脾气?”
“行医的脾气。”老叟笑道,“你资质聪颖,你二叔医术又极高明,你便随他学医,如何?”
话音刚落,忽见上方一道晴天霹雳,直落在老叟身前,雷声震耳。老叟忙道声“哎哟”,拄着拐杖回屋了,一面走一面念:“学医好啊,可救我这把老骨头多活一年半载……”
他却未能再撑过半载,当天夜里便过世了。第二日林决见他蒙着白布被人抬出,一时有些惊惶,问甘棠道:“老丈怎么了?”
甘棠道:“他病得太重,已归往河汉了。”
他手心握着昨日老叟给的糖,忽然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死亡”的含义,顿时痛得不能自已。
那之后不久,甘棠亦病了,病得极重。
分明是暑日,她却仿佛身处严冬,手脚彻骨冰凉,直捱了三五时辰才好转。林凇疯子一样翻遍医书药书,当看见“寒瘴”二字时,忽的脚底一软,险些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