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躺在床上,那个奇怪的梦境,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陈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干脆就来到桌旁,开始清点家当。
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明天清晨时分,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入山访仙天阙峰,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后半段的行走山下,一样可以畅通无阻。
陈平安点燃油灯,将养剑葫放在桌上,飞剑十五掠出,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谷雨钱已经用完,不是什么小暑钱,更不是雪花钱,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作为报答,赠予给陈平安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颗。
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叹了口气。
难怪说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谁也别谈自己钱多到花不出去。
不过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神爷的同龄人,才有资格为自己钱多而犯愁。
陈平安再拿出去那袋子金精铜钱,轻轻倒在桌上,一颗颗累加,叠成一栋小楼,还不到一巴掌高,陈平安会心一笑,就是楼小了点,矮了点,不然他更开心。
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没有一颗供养钱、迎春钱,而是清一色的压胜钱,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压胜钱,又有不同,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都有变化。
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学了一门看似粗浅、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先前炼化那颗金精铜钱,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多处破损、撕裂的法袍金醴,那些经纬丝线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过来,十分神奇。
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显,“进食”了金精铜钱之后,如画龙点睛,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都有些心动,因为这件金醴法袍的品相,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在涨。需知法宝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千年积累,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相的法袍,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颗金精铜钱,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再不会现世。
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丝毫不为过,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还好,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只要清楚看得到脚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远,多难走,且不去想。
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
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神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
能够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绿竹简,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
神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
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陈平安趴在桌上,俗语有说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陈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个念头,是赶路途中,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材质一般也无妨,雕刻出那八个字后,就可以别在发髻间,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哪怕不穿金醴法袍,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不是读书人,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那么回到了宝瓶洲,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
读了这么多书,看到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只是一想到客栈就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陈平安便有些好奇那大伏书院,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
一样一样,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放回方寸物当中。
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除了一袋子金精铜钱,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是一块玉牌,并无篆文,素雅至极。
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顺手也顺心,便一直没有去动咫尺物,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
甘露甲“西嶽”暂时交由魏羡,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
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无论是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还是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都不搭,否则可以当做腰带使用。
收好了丰厚家底,陈平安心情舒畅,何以解忧,唯钱与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客栈墙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大晚上当老鼠,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只是等了约莫一炷香后,却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门和关门声响,陈平安随手一弹指,瞬间熄灭灯火,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
等到隔壁关上门,陈平安这才静心下来,重新点燃油灯,拿出三本书,随手翻阅。
算是与顾璨借阅的《撼山拳》,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郑大风给的《剑术正经》。
如今书上篇章,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睡桩“千秋”,符箓和剑术两事,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是无法分心,陈平安相信《丹书真迹》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接下来可以动笔试试看,有机会一气呵成。
陈平安一夜读书到天明,天未亮,就发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过了没多久,就传来敲门声,陈平安收起三本书,起身去开门,结果看到一个好像整装待发的裴钱,已经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灿烂笑着抬头问道:“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唉?”
陈平安问道:“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
裴钱笑容不变,继续装傻,“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吃饱了才好上路,听说狐儿镇离着大泉京城有两三千路,远着呢。”
陈平安正要说话,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走到两人身边,钟魁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睡眼惺忪,对陈平安问道:“姚家人来这么早?姚镇这么想着当那兵部尚书啊。”
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只是瞥见陈平安后,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埋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书上说的,你怎么当的读书人,活该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儿说得没错,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
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笑道:“陈平安,你还是带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太伤神了,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你留她在这里,有违初衷。”
裴钱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我再想想。”
钟魁点头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陈平安下楼出门去散步,钟魁刚打开客栈大门,九娘三人就都已经起床,开始忙活早饭。
朱敛在内四人,几乎同时打开二楼房门。
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裴钱和钟魁下楼的时候,她偷偷扯了扯钟魁袖子,等他转头后,裴钱悄悄道:“回头我给你在九娘那边说说好话。”
这算是投桃报李?
钟魁朝她竖起大拇指,“仗义!”
陈平安出去逛荡了几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于官道上,神清气爽。
多瞧了几眼远处狐儿镇的轮廓。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拿出那张阳气挑灯符,是唯一一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来查看狐儿镇那边到底藏有何方神圣,若是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灯符未必能够彰显,能够让大伏书院君子待在这里守着,一定不会是什么彩衣国那边的什么“五境大妖”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起就被陈平安强行掐灭,若真祭出那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儿镇潜伏,符箓燃烧起来,既是示警,同时也是挑衅,陈平安吃饱了撑着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一张珍稀的金色符纸,如今用一张就少一张,没这么败家的。
陈平安回到客栈后,坐在门槛那边,倍感头疼。
原来是裴钱和钟魁坐在一张桌上,钟魁喝了点小酒,正在那边误人子弟,裴钱听得聚精会神,一脸茅塞顿开的模样。
钟魁问:“知道为什么要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裴钱答:“读书人打架不行呗。”
钟魁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动口,对方就已经死翘翘了。”
裴钱疑惑,“君子吵架这么厉害,难道还能骂死人?”
钟魁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满脸得意,挑眉,示意小女孩给自己倒酒,才会给出真相。
裴钱白眼,满是嫌弃,斜眼看着钟魁,她那张黝黑小脸上分明写着你算哪根葱。
钟魁也不恼,伸出手指点了点黑炭似的小丫头,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欢吃亏。”
裴钱倒是气恼了,站起身,弯腰一拍掌拍掉钟魁的手指。
钟魁摆动身躯,就要对着裴钱指指点点,裴钱就在那边一直挥动手掌。
远处柜台那边九娘看着钟魁,可不觉得一个大老爷们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让女子刮目相看的好。
不过既然钟魁能够如此,应该不是多坏的人。
裴钱没碰到过如此不要脸的读书人,累得她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讥笑道:“既然君子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钟魁微笑道:“那是因为没遇上我。”
裴钱扯动嘴角,“你就瞎诌吧,你读过的书,能有我爹多?”
钟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无言以对,更好像无颜面对那些神台上的圣贤夫子们,“算我输了。”
陈平安走到九娘那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九娘这次没有推脱,这点银子,二三十两,既然眼前这位姚氏恩人愿意给,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陈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够帮我稍稍照顾一下岭之,她性子傲,确实不讨喜,公子多迁就,就当我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
九娘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