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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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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求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

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点害死了刘羡阳,是我陈平安的错,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龙窑娘娘腔男子的死,陈平安只是因为没有答应那个男人收下胭脂盒。

陈平安还是觉得自己在“错”。

而那些连娘娘腔男子临死之前,都要说陈平安你是一个好人的盖棺定论,陈平安会不知不觉忽略掉。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谓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为何愿意相信他,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头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甚至可能是看过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

于是一个人在某一刻,往往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悲伤很难感同身受,快乐的分享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内,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够说出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但是陈平安不会,他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

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像是一上手就会,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是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而是直接向姚老头揭秘告发。

但是事情有利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死”,这其实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做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不够灵气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

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所以之后陈平安选择送剑给心爱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

“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从只敢买下五座山头就赶紧租借出去三座,想着要把所有家当一口气送给背井离乡的刘羡阳,新春前后,一口气送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将近半数的上品蛇胆石……从一个“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赶紧送给在乎的人”,第一次去往大隋之前,就会直截了当跟阮邛安排后事,希望自己死后将那些山头赠送给谁谁谁,这叫在生却思死,悲观至极,再到如今的陈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这一切,来之不易。

之前文圣老秀才为何当初会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

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上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已经开口,说道:“我哪怕跟你不熟,哪怕要一次次借给你钱,也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

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我可能以前是对的,但是现在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的观心神通,在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

可仍是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都挣不到钱。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了。”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

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处处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蹬蹬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搔首弄姿,每天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栏杆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

怒气冲冲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的他,强忍住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不过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是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在这艘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之时,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

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没有了陆台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繁华的店铺旁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平安顿时呲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然后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一条土狗,正眼巴巴望着陆台。

陆台便把手中的一只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狗。

陆台还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

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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